桃花俏皮地聳一聳鼻翼,小嘴兒一撇,道︰「洛陽城里有誰不知,能讓司馬小懶抖擻筋骨出力效勞的只有三種人,第一是美人,第二是美人,第三絕對是美人!鮑子今晚若不允了小女子所托之事,那就只有一個原由——公子眼中的我還算不得一個美人胚子!」
司馬流風微眯了眸子,伸指挑起她的下巴,笑得很輕微,「你知道的倒也蠻多,偷了鏡子還專程在城門口苦苦守侯?這可奇了,你怎知我一定會身遭不測落到黃泉進這鬼門關?」
桃花低了頭,咬唇不語,眼角余光倒是悄然往上瞟去,頗有幾分暗送秋波惑人神志的調調。
司馬流風不禁莞爾,「可別學了你姐姐那樣兒,沒讓我交上桃花運,反倒給我套了一記桃花劫數,瞧瞧,魂兒都丟到姥姥家了!」
桃花「噗嗤」一笑,踮足湊至他耳畔悄聲道︰「桃花劫數也有解法,你若是想解了這個劫,就得幫我去找這個人!」
司馬流風「哦」了一聲,半信半疑,「什麼人?」
「鏡中人!」桃花指著他手中那面陰陽鏡。
司馬流風望著鏡子凸面呈現的一張再熟悉不過的容顏,不由得伸出手來探向鏡面,指月復擦過鏡中人左側娥眉貼的金粉花箔,嘆息著喚了一聲︰「夜來香!」
指尖觸及陰陽鏡、喚出鏡中人名字的同時,鏡子凸起的陽面猝然裂開一條縫,射出一道金芒,打在持鏡人的身上,金光閃過,鏡前司馬流風的身影倏忽不見,但見一縷淡渺輕煙絲絲穿入鏡面裂縫中。
被金芒吸入鏡中的一剎那,司馬流風隱約听到桃花急切央求︰「公子找到我姐姐時,莫要怨她!我只求公子……求公子救她!救她——」
救她?!
那個心思細密陰柔、居心叵測的煙花女子,與人初次見面便半果了嬌軀,以花色姿容為本錢,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深諳「妓子無義不付真心、為達目的虛與委蛇」的娼門三味真火的她,還需他來救?
心中疑竇重重,卻容不得他細細琢磨,眼前金芒已然消散,枉死城的青石街道、簇簇鬼火驟然消失不見!景致變幻,觸目所及是一堵爬滿青苔的濕滑井壁。
一口古井。
井水平整無波,水面光潔明亮,如同一面鏡子。
從古井中飄身出來,便是一條幽深的胡同。
夜闌人靜,胡同里傳出聲聲犬吠,一點燈火明暗不定地閃爍在胡同南面一棟小樓里。小樓外牆髹以朱漆,鏤花窗格,滴檐下掛了串串風鈴,結在窗台下的紅綢彩帶隨風蕩來蕩去,樓門終日緊閉,門上赫然貼著兩張蓋了官印的封條!
一棟香艷的紅色小樓,入目頗為熟悉,他記得,洛陽城里章台路上,臨了後街一條胡同的這棟紅樓正是那關著門掖著窗來做買賣的銷金窟!他竟又回來了!
鬧了十二宗命案,遭官府查封的妃色十四樓中夜里竟來了動靜,前門緊閉,臨了胡同的一扇後門卻落了鎖,微開了一條門縫兒,門里亮了一盞燈。司馬流風未及多想,穿門而入!
進了門,便是小樓一層客廳,偌大的廳堂搬空了桌椅,掛上了憑吊亡靈的條條白幡,隨風蕩悠在梁上。
布置成靈堂的廳中擺放一張香案,案上空無一物,垂在香案後面的一簾紗帳,朦朧的青紗簾帳里透出幽幽燭光,桿形燭台上吞吐伸縮的光焰將一抹窈窕身影投在那一層青紗紗面上——一人坐在簾帳里,挑燈穿針,在燈焰下持了一根細長的繡花針,一針一線,專心致志地在刺繡。
朦朦朧朧的紗帳里,靜坐燈下的人兒,長發如瀑,一縷縷發絲逸放在如荷葉般灑灑落落、沾浮地面的裙擺上。伊人似是跪坐在地上的,身子往里探,半伏在床沿般的物體上,拈著蘭花指,指尖一枚繡花針上穿了細長的絲線,縝密地繡了一針,拉出的絲線繃成一條直線,蘭花指牽著那針頭繃拉了絲線一針一針密密地縫緊,縫得那麼小心,那麼仔細,如同夜里挑燈為丈夫縫衣的賢惠妻子,燈下刺繡的人兒竟是這般的恬靜,叫人看了幽幽出神!
只一簾相隔,司馬流風卻不忍打擾紗帳里專心刺繡的人兒,只是靜靜地站在簾帳外,看著燈下捻針的蘭花指俏生生如蜻蜓點水,振著薄翼,輕盈靈巧!想象著針下刺繡著怎樣一幅精美的女紅,他便有一絲錯覺,如同晚歸的丈夫,遠遠望見家的窗口,有燈的影妻的影,心中幾分柔軟幾許溫馨!
靈堂內靜悄悄的,靜得人心頭發慌!
猝然,一陣輕捷的步履響動,臨著胡同的那扇後門微開的門縫外突然探入一只白如玉蘭的手,輕悄悄推開門來,一道人影閃入門里,踮著足尖,一步一步靠近靈堂香案。
司馬流風飄身在香案前,來的人竟似渾然不覺般與他擦肩而過,眼里看不到他的影子,只顧放輕腳步走到簾帳外,壓著嗓子沖紗帳里刺繡的人兒輕喚︰「女兒,出大事了!」
捻針的蘭花指微微一頓,簾帳里的人兒並未起身迎出,只是稍許偏過臉來看了看帳外來的人,幽幽嘆了口氣︰「你怎的也來了?」
「若不是出了大事,我還能硬著頭皮來這個地方麼?」來的人怵惕不寧地看了看布置成靈堂的客廳四周,眼角余光瞄到梁上蕩來蕩去的白白幡布,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顫聲道︰「這鬼地方,來一次便要命了,你獨自來的還待了大半夜,就不怕……」
「怕?」簾帳里的人兒格格發笑,「不就是幾個死人嘛,她們活著也沒多大能耐,死了還能吃人不成?」
「噓!」來的人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心里始終是有所顧忌的,「口無遮攔的丫頭,死人可冒犯不得,小心駛得萬年船!」
第五章鏡中兩張面孔(2)
「萬年船?」帳里人「嗤」的一笑,「與你同坐一條船,遺臭萬年罷了!」
「貧嘴!」來的人「呸」了一聲,又急又惱,「倔丫頭!不听老人言,一準兒吃虧!」
「老人?」帳里人兒笑笑,罵她貧嘴,她偏就倔嘴頂上了,「您老高壽啊?」
「與你說正經事呢,你這丫頭怎就不上心?」來的人上了心火,索性掀了披在身上的大氅,往地上一甩,兩手叉腰,瞪著眼與人說教︰「大半夜的,姑女乃女乃急巴巴跑來這鬼地方給你報信,你這沒心沒肺的丫頭,當姑女乃女乃是吃飽了撐著沒事找茬來的?沒個好臉給人瞧,姑女乃女乃是白疼你了!」
這人把大氅一掀,裹在毛帽子里的一張白淨淨的瓜子臉就露了出來,司馬流風在一旁看得真切——來的人可不就是妃色十四樓中當家的老板娘嘛!數十日未見,這位十四無涓火氣越發地旺了,瞪人的眼神也越發的老辣,偏就是那張氣惱時霞紅一片、明艷動人的瓜子臉兒減了幾分徐娘般老氣橫秋的嗆辣味兒!
「嬤嬤莫氣,火氣大了,這臉就臭了,一張臭臉,燻得女兒不敢恭維哪!」最是厭煩听人說教,帳外人一上火,帳里人不說些窩心話,反倒攏指彈一彈繡花針上的絲線,唱著反調消遣人,「你在帳外來回走了八圈,嘆了十六口氣,說了一堆廢話,可就是沒說一句到底出了什麼事,女兒心里可沒個準頭,不知哪句話嬤嬤中听,哪句又是嬤嬤不中听的?」
「你這丫頭,莫不成這心是鐵石做的?樓里頭出的命案死的人可都是平素與你朝夕相處的姐妹,姑女乃女乃見過心腸硬的,可沒見過沒了心腸的,自個親妹妹都死了,也不見你掉一滴淚!」與這女兒說話,壽命可得短個十年,都是給氣的!無涓眼里頭冒火似的瞪著帳里人,心中卻似有所顧忌,幾次三番挨到簾帳邊,偏就下不了手去掀了這一層薄薄的帳子與人面對面把話挑明了講,言辭還是保留了幾分,「甭繡那東西了,再繡也繡不出原來那樣兒,趕緊出來,與我去一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