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既出,夢無憂大驚。朱允炆的這般說法,等于已經承認朝廷支撐不了多久了。朱棣叛亂之事,她是知道的,也暗知段易影的野心,本想利用他的力量,牽制朱棣的勢力,沒想叛軍竟還是攻下鳳陽了。
「從鳳陽至應天,不過數百里的路程。且途中再無兵馬相阻,燕王若是揮兵直下,只怕十五日之內,便可兵臨城下,直指應天。」夢無痕沉吟道。
「若是——」猶豫了一下,朱允炆一咬牙,道,「若是朕遷都呢?」
作為君王,若是都城不保,被迫遷都,那是偌大的恥辱。然而如今,卻似乎除了這一條路,已別無他法。
「皇上若是一人要走,自然來得及。滿朝文武相隨,卻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了。」話未出口的是,這朝廷之中,又有多少王公大臣是願意跟著主子,離開都城的。遷都之事,只要一有反對之聲,只怕便難施行了。
「朱棣原本被困在建州,只要等邊關援軍一至,自可前後夾擊,殲滅叛軍。沒想到他盡如此快地渡過漳河,攻得朕措手不及。難道真是天要亡朕嗎?」目中忽現悲涼之色,太祖皇帝傳下來的江山,就要落入叛王之手了嗎?
夢無憂飛快地瞄了兄長一眼。漳河之上的八陣圖,是段易影擺下的。其中厲害她自然知道。當今天下能破陣的,除了她和段易影,就只有哥哥了。段易影自是不會幫助朱棣,她更是不可能。難道暗助叛王之人,竟是哥哥嗎?
她閉了閉眸,才要摒棄這個荒謬的念頭,卻見夢無痕已然直挺挺地跪了下來。
「太傅,你這是做什麼?」朱允炆驚道。
「臣請罪。」夢無痕垂眸道。
「太傅功在社稷,何罪之有?」
「通敵叛國,罪無可恕。」夢無痕沉聲道。
慕容華衣的手悄然攏入袖中,冰涼的彎刀貼著指月復,令她莫名的心安。她早已想得清楚,若是朱允炆發難,她便立刻截下他去,迫他立下免罪的承諾。
她知道,暗助朱棣一事,若不向朱允炆坦言,夢無痕無法心安。然而他有他的堅持,她也有她的做法。便是他怪她怨她,她也只有認了。
「什麼意思?」眼楮危險地眯了起來,朱允炆盯著他,問道。
「朱棣之所以渡過漳河,是臣教他破陣之法。」伏身而叩,夢無痕一字一字地道,「請皇上降罪。」
仿佛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開,夢無憂的身子晃了一晃。原來——竟真的是哥哥?
「為什麼?朕待你不好嗎?還是當年之事,令你心懷怨懟?」朱允炆咬牙問道。
靜默了一下,卻沒有一句解釋,只道,「臣萬死。」
「好,你很好。」愴然一笑,朱允炆退了數步,道,「太傅,你是仗著手頭那三塊免死金牌,以為朕便殺不了你?」
那三塊免死金牌,一塊是沙場之上,夢無痕救下先皇,所得的賞賜。第二塊,是先皇臨終之前所給,為的是要他毫無顧忌地做個諫臣。而第三塊,卻是朱允炆登基之後,為報師恩而親手所賜。
慕容華衣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有了這三塊免死金牌,不管怎樣,夢無痕的一條性命算是保下來了。至于其它的活罪,要流放要充軍,只要他能因此而心安,她都陪著就是。
「臣不敢。請皇上降罪。」
「皇上——」夢無憂一聲驚呼,哀切地望著他。
眼前此人,既是自己的授業恩師,又是無憂的嫡親兄長,卻犯下如此大罪,朱允炆驚怒交加之外,更是心緒紛亂。然而此時此刻,前塵往事竟又一幕幕浮現心底。
先皇第一次將那人帶到自己面前,笑說,「從今往後,這便是你的太傅。從今以後,你要跟著他好生學習為君之道。」
白衣的青年溫文含笑,「夢無痕見過殿下。」
從那時起,自己就喜歡上這個太傅了罷。之後跟著他習文修身,听他授業解惑,早已將他視為一生的良臣。而那件事後,自己更是尤為後悔,只想著等太傅回來,定要好生補償。卻不想,等來的卻是這樣的請罪。
千頭萬緒,一時間卻也不知如何處置。只得一拂衣袖,冷冷道,「著令文淵閣大學士夢無痕即刻回府,听候發落。」
言罷,轉身便要離去。
這時,慕容華衣的心才算放了下來。緊扣彎刀的手,也松了開去。
「皇上——」夢無痕喚了一聲。
沒有回頭,朱允炆僵直的身子,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臣懇請,拜祭先帝皇陵。」
沈默片刻,朱允炆丟下一句,「準了。」
便徑自舉步離去。
※※※※※※
電閃雷鳴,雨疏風驟。
紫金山下,皇陵碑前,一抹白影寂然而跪。
三天前,聖旨宣于夢府,革除夢無痕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太子太傅等諸多頭餃,貶為庶人,永生不得錄用,家產沖交國庫。
以他犯下的重罪,這樣的處置實在算不了什麼。這其中除了他手頭三塊免死金牌作保之外,朱允炆自己也同樣狠不下心,痛下辣手。然而自從聖旨下達,夢無痕便離開了大學士府,徑自來到皇陵。
三日來,風雨不斷,那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地跪在陵前。
遠處的紅牆邊,慕容華衣遙遙站著,既不靠近,也不說話。他來了這里三日,她便陪了三日,然而卻什麼也不說。皇上寬容,沒有降罪嚴懲,是幸還是不幸?她只知道,那人心里的內疚,只怕早已壓得他喘不過氣。
早已說過,無論水里火里,她會隨他一起。若是跪在這皇陵之前,能令他稍稍好過,那便跪吧,她陪著便是。
雨漸漸的小了,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
慕容華衣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卻忽然看到遠處起了火光。
「朱棣攻進皇城了。」她走到夢無痕身邊,靜靜地道。
朝皇城的方向望去,熊熊的火光沖天而起,將那巍峨的宮殿染作淒烈的緋色。夢無痕抬眸,聲音低啞,「起火的地方,是棲鳳宮。」
這是他三天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滿天的火光中,一朵淡金的蓮花直上雲霄。望著那蓮花在天上漸漸消散,夢無痕安下心來。無憂該是已經帶著皇上安全離開了罷。她畢竟沒有怪他。才會放這煙火,只為了讓他安心。
「朱棣畢竟還是奪了天下。」慕容華衣幽幽嘆道。
「先皇曾說,他諸多皇子之中,若論才華氣度,文武韜略,以燕王為最。然而燕王行事,卻太多雷厲風行,少了仁德之心。正因為如此,先皇才將太子之位傳于皇上。」
望著面前的皇陵,夢無痕沉靜地道,「先皇病榻之前,我曾立下誓言,殫精竭慮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到頭來,令皇上龍座不穩的,卻偏偏是我。」
「無痕——」她握住他的手。向來柔暖的掌心,如今卻是一片冰涼。
慕容華衣心中一酸,道,「你可知道,在義父榻前,我也曾答應過他,這輩子為絕命門而活。但我終究還是失約了,只為了讓門人活得更好。」
她揚眉一笑,接道,「你看,我一個小女子,都放得下這些。你堂堂男兒,卻要終其一生拘泥于誓言之中嗎?你身為天涯谷谷主,也算是江湖男兒,竟如此放不下嗎?人生在世不過百年,又哪得事事周全?但求無愧于心便是。」
話到最後,幾成斥責,然而卻字字是真,句句在理。
不錯,但求不愧于心便是!
夢無痕听在耳里,只覺豁然開朗,郁結頓去,又覺數日來一直忽略了身邊女子,委屈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