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又接道,「更何況,那些離開了的男人,又有幾個是能真正回來的?」
朱棣攻取建州,城里的守備軍幾乎全軍覆沒。征了兵的,自然再回不來。至于那些逃到外地的,路上誰又知道會遇上什麼?也許被亂賊所殺,也許羈留異地,即便歷經萬難回到故鄉,也早已是物是人非。
段易影默然,打量著那黑漆漆的房舍,半晌淡淡說了一句,「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都是如此。」
這時,小虎子捧了個缺角的瓷碗出來,縮在牆角,呼哧呼哧地喝著。
慕容華衣蹲子,問道,「小虎子,你在吃什麼?」
小虎子覷了她一眼,卻是一聲不吭,繼續狼吞虎咽地扒著碗里的吃食。
碗里的東西白乎乎,粘稠稠,飄著幾片菜葉,看來有點像粥,卻又不是。慕容華衣著實沒有見過這種東西,秀眉不由攏了起來。
段易影的臉色卻變了,一把拍掉那孩子手里的瓷碗。
只听「當」一聲脆響,瓷碗敲在地上,碎成數片。小虎子愣愣地望著流了一地的白稠,哇地哭了起來。
听得動靜,那老婆子咳嗽著出來,看到門外的光景,嘆了口氣,叨叨地念著,「作孽啊,作孽。」
其它屋子里,也陸續探出幾張蒼老的面孔,然而轉瞬間又把頭縮了回去。
「糠皮,草根,摻水拌著觀音土。」段易影冷冷地望著那老婆子,「你就是這樣養大孩子的?」
「觀音土?」慕容華衣瞪大了眼楮,驚道。
傳說饑荒之時,百姓無以裹月復,啃光了樹皮,挖盡了野草,最後不得已抓起地上的白土添補饑腸。這白土俗稱觀音土,卻並沒有大慈大悲的能力,凡是吃多了觀音土的人,紛紛小骯凸起,不多久也相繼死去。卻沒想到,眼前這孩子吃的,竟就是傳說中的觀音土。
她不由朝小虎子的月復部望去。寬大的褂子下,小骯果然微凸,再看他那細瘦的手臂,嶙峋的鎖骨,搭配在一起卻是分外怪異。
好在他食用觀音土應該不久,尚來得及挽救。若是不然,只怕一條性命便生生斷送了去。想到此處,慕容華衣目光微冷,朝老婆子看去。
然而細望之下,卻是大驚。那骨瘦如柴的老人,竟亦是頂著個微凸的肚子,只是掩在衣服地下,才並不明顯。她暗一咬牙,閃身便進了那黑漆漆的屋子。
那老婆子看她進了房門,並不阻攔,啞著嗓子道,「濟善堂的娃兒,有幾個能順順當當長大的?觀音土是天上觀音娘娘的賞賜,這堂子里誰沒吃過。」
慕容華衣從屋子里出來,手里端著個破瓷碗,里面一模一樣盛著粘稠的觀音土。
她一把將碗砸在地上,跑到堂子門口,揪了那管事的老媽子,道︰「你就是這麼照顧著堂子的?官府撥的銀子都去了哪里?」
「姑娘,哎喲我說姑娘,您這是怎麼了?」老媽子扯著嗓子,被她一路拖到院子里。
「我還要問你,你這是怎麼了呢?」指著地上的觀音土,慕容華衣挑眉問道。
她帶段易影來到這里,本也是為了讓段易影知道戰亂之下,苦的是貧苦無依的百姓。然而她卻萬萬沒有想到,濟善堂的老弱幼童,竟已悲慘到需靠吃食觀音土度日。
望著地上的一片狼藉,老媽子頓時明白過來,捶胸頓足道,「姑娘,這哪怪得了咱呀?自從官府的老爺們死的死,逃的逃,誰還管這濟善堂的死活。反倒是城里的里正,時不時地扔些老婆子伢崽子過來。這叫咱怎麼養活這百多口人呀。」
段易影踏前一步,自袖中取了張銀票遞過去,冷冷地道,「這些銀子足夠你顧著這堂子兩三年了。若是讓我知道你有所克扣……」
瞥了那老媽子一眼,他沒有說下去。然而眼底的肅殺之氣,卻嚇得她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連聲說著不敢。
「現在你便去采辦些吃的喝的。」段易影淡淡道。
擦著冷汗,老媽子忙不疊地去了。
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變化,小虎子顯然沒有反應過來。然而那老婆子卻已經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段易影磕頭道,「恩人,恩人啊!」
濟善堂里,數十扇房門一一打開。
那些老人們原本躲在屋子里听著,如今卻紛紛攜了孩子出來,顫巍巍地跪了一地。數十雙渾濁的眼楮仿佛一下子全亮了起來,閃動著對眼前這黑衣男子的感激之色。
身子僵了一下,段易影不自在地轉身,一言不發地踏出濟善堂的大門。
暗笑一聲,慕容華衣追出去,道,「看不出,你可真是個好人。」
抬眸望瞭望她,段易影哼了一聲,剛想說些什麼,卻忽然听到一個溫潤的嗓音說道︰
「他本就是個好人,卻偏要做出冷冰冰的樣子。」
袖底的手頓時握了起來,段易影回頭,卻見街角處一名白衣男子走了出來,正含笑望著他。
「師兄。」段易影低聲喚道,一時間卻不知說些什麼。
慕容華衣笑容滿面地迎上去,道,「你終于來了。」
打量了她半晌,眉峰微蹙,夢無痕道,「傷得如何?」
「小傷而已,早已包扎妥當了。」慕容華衣不在乎地道。
見她氣色確實還好,夢無痕這才放下心來。握了握她的手,他踏前幾步,行到段易影身邊,道,「易影,昨夜是我出手重了。」
「——」段易影身形微顫,望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著段易影蒼白的臉色,夢無痕心中也是一陣難受,暗道昨日出手太重,竟親手傷了他去。暗自一嘆,他伸出手,搭上他的腕脈。
凡習武之人,脈門被扣,一身功夫便再也無法施展。然而段易影卻沒有躲閃,任由他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腕脈上。
「你放心,我已經給他服過玉露丸了,應該不妨事的。」慕容華衣笑道。
夢無痕點了點頭。從段易影的脈象看來,原本沉重的傷勢的確抑止住了,當不會落下病謗。
段易影縮回手,道,「沒什麼大礙。」
夢無痕微微一笑,指著前方的一間客棧,道,「都累了一宿,先找個地方落腳如何?」
段易影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一行人來到豐盈客棧,要了三間上房,各自歇下了。然而想到那兩人的傷勢,夢無痕終是覺得不妥,于是又起身下樓,讓店小二尋了城里的大夫。
大夫查看了傷勢,道了無妨,又開了幾帖藥方,便離去了。夢無痕略微放心,托店小二熬了湯藥,看著兩人愁眉苦兩地喝下去,這才寬懷。
一夜無事,得以好歇。
第二天,梳洗停當,夢無痕出了房門,卻看到段易影早已負手立在廊上,靜靜遙望遠處。
「易影。」夢無痕走過去,喚了一聲。
「昨兒個,我睡得很好。」仰首望天,段易影嘆道,「掐指算來,我已經三年沒有睡得那麼安穩了。」
三年來,夙夜憂患,百般思慮,千般籌劃,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得以叱 風雲,傲笑天下。
「你還是放不下?」眸中掠過一絲憂色,夢無痕道。
「事已至此,我再說放不下,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段易影淡淡道。
沉默了一下,夢無痕抬眸,問,「你可知道,這次你為何會功虧一簣?」
「我低估了你。」回頭望他,段易影道,「不過,我的一切本就是你教的,敗在你手里,也不算丟人。」
夢無痕搖頭,「不是你低估了我。而是,你太心軟。」
段易影一震,倏然抬眸。
「若是你當初一刀殺了我,也省了如今恁多的是非。」夢無痕淡淡一笑,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