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想,笑了,「恩,是了,並吹紅雨。」
「並吹紅雨……」慕容華衣明眸之中漾著輕霧,輕聲念著︰
「便乘興攜將佳麗,深入芳菲里。撥胡琴語,輕攏慢捻總伶俐。看緊約羅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驚鴻起。顰月臨眉,醉霞橫臉,歌聲悠揚雲際。任滿頭、紅雨落花飛,漸鳷鵲樓西玉蟾低。尚徘徊、未盡歡意。君看今古悠悠,浮幻人間世。這些百歲光陰幾日,三萬六千而已。醉鄉路穩不妨行,但人生、要適情耳。」
美人,公子,柔情;
落紅,花雨,旖旎。
可不正是詞人筆下那「任滿頭、紅雨落花飛。」
但人生、要適情耳。
但人生、要適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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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攻下徐州了啊!」接過侍從遞來的諜報,慕容華衣淺淺地嘆息。
昏黃的燭光下,但見她長衣廣袖,緋色的衣袂柔柔垂落身側,明媚的眉睫似是染了些許倦色,在眼瞼處投下淡淡的陰影。
也許,再用不了多久,這江山就會牢牢握在燕王掌心了。
當年太祖皇帝傳位于皇太孫朱允炆,因的便是他溫文敦厚,仁和舒緩的性子。然而太祖皇帝卻忘了一點,如今天下初定,要的正是雄才大略,氣可凌天的一代霸主。
而當今皇上,卻未免失之文弱了。
想到這里,卻不由失笑。這皇家的事,哪輪得到她來妄自評論。她所要做的,不過就是等待燕王諭示,照著他的要求去做就好。
只是,也許又要殺人了啊!
揉了揉眉心,她舒展了子,倦懶地靠在椅背上。
這些日子太平靜了,平靜到讓她忘了自己是個殺手,忘了自己手里沾著的血,也忘了自己生來就是為絕命門活著的。
是太多的溫情,讓她變得軟弱?
還是說,她本就不是個優秀的殺手?
幽幽嘆息,她站了起來,掠走桌上的一只酒壺,徑自出了書齋。
迤邐著走過回廊,間或喝一口酒。酒意上涌,面頰染了薄薄一層紅暈,越發顯得嬌媚。轉了個彎,是一棟單獨的院落,白磚青瓦,顯得分外寧靜。
進了小院,推開竹門,淡淡的藥香撲面而來。輕撫著床上的被褥,慕容華衣怔怔地出神。從前,她便是再累再忙,也總會抽空在這屋子里坐上一會兒,陪那蒼白病弱的少年聊上幾句。
只因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慕容昕。
「華衣?」清清淡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說不出的溫柔。
慕容華衣回頭,對上一雙深邃而又柔和的眼眸。
「你怎麼來了?」她潤了潤嘴唇,問道。
「我找不到你。下人說,你許是正在這里。」夢無痕微微一笑。
慕容華衣垂眸,就著壺嘴喝了口酒,「你知道嗎?我有個弟弟。」
取走她手里的酒壺,在她對面坐下,夢無痕靜靜地听著。
眸中朦朧了一下,慕容華衣續道,「雖然是羅剎的弟弟,但他卻不是個江湖人,甚至和江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身子不好,自娘胎便帶了病,從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舉目四望,她唇角微揚,「他是個很安靜的孩子,常年住在這小院里,與湯藥為伴,卻從來都不叫苦。其實我也知道,十幾歲的孩子,都是怕寂寞的。我卻少有時間陪他。」
「你定是十分疼他。」夢無痕微笑。
「當然,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那現在,他——」夢無痕遲疑地道。
這院子的主人,似已不在這里。
慕容華衣目光微黯,道,「他——被人帶走了。」
「被人帶走?」她怎麼舍得?
「帶走他的人說,昕兒的病謗只有跟著他,才有根治的可能。他甚至說,想要收昕兒為徒。」慕容華衣撇唇道。
「你似乎並不願意?」望著她不以為然的神色,夢無痕問道。
「若不是顧慮到昕兒的病,就是豁出了性命,我也不會讓那人把他帶走的。」想到當時段易影傲氣逼人的樣子,慕容華衣便忍不住暗自咬牙。
「若是真能治好令弟的病,你忍一時的離別之苦,也是值得。」夢無痕安撫道。
至極哀怨地瞅了他一眼,慕容華衣嘆氣。這些道理她自然都懂,卻免不了心頭掛念。昕兒從小未曾離開過她,這次卻……
唉,也不知道他在天涯谷過得怎麼樣。餓了有沒有人送上他最愛的銀耳羹,天涼了有沒有人為他添件衣服,喝完藥有沒有人送上梅子為他去苦?
想著想著,又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
「華衣——」夢無痕苦笑。眼前的女子,時而銳氣逼人,時而嫵媚嬌柔,仿佛有著千般面貌萬般風情,卻沒想到也會這樣嘆氣。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舌忝犢之情吧。若他有弟妹兒女,也許也會像她這樣,時時牽掛,處處憂心。
斜了他一眼,打開床頭的一個木匣,慕容華衣取出個畫軸。
小心翼翼地展開,潔白的畫紙上,遠山含笑,樹木逢春,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郁郁蔥蔥的林子了,陽光灑落少年的面龐,越發顯出那皓潔的氣息。眉若彎月,目似點漆,長發隨風,端是清俊秀雅。
指著匍匐少年腳邊的一只白貂,慕容華衣道,「這只幼貂是我偶爾在山中獵得的,見它溫馴可愛,便送給昕兒解悶。他很是喜歡,時時都將它帶在身邊。」
這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人一貂,都畫得細致靈動,極盡神韻。夢無痕望著畫軸,隱有熟悉之感。
「這畫風,我似是在哪里見過。」他抬眸道。
「是風宴子畫的。」慕容華衣媚然一笑。
風宴子是武林中的一代怪杰,琴棋書畫,武功機關都有涉獵。其中又以書畫為最,然為人孤僻,所以他的墨寶,世人往往難得一見。
兩年前,因機緣巧合,她在燕山救了身中蛇毒的風宴子,並將他帶回絕命門修養。于是風宴子為昕兒畫下這卷畫軸,一來回報她相救之情,二來也是真真喜歡這靈秀的少年。
只是風宴子即便再出名,失憶後的夢無痕只怕也是不記得了。而她給他看這幅畫的目的,本也不是為了什麼風宴子。
「無痕,以後你若見了這畫中少年,可會認得?」她望著他的眼楮,正色道。
夢無痕點了點頭。
「那麼——」慕容華衣沉睫,道,「如果那天我不在了,請你好好照顧他,可以嗎?」
「你在說什麼?」夢無痕蹙眉。
什麼叫那天她不在了?這語焉不詳的話,听得他心里很不舒服。
「你只要記得我今天的話就可以了。」慕容華衣淡淡地道。
「我不明白。」
慕容華衣嫣然一笑。然而這笑容看在夢無痕眼里,卻覺得泛著絲絲的冷。
只听她柔聲接道,「無痕,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你在我身邊一年了,還看不出我是做什麼買賣的?像我這種人,手里不知染了多少血,也不知哪天就悄無聲息地去了。殺手本不該有感情,也不該有牽掛,可惜我卻——」
「華衣!」伸手覆住那雙縴白的柔荑,掌心的冰涼令他心頭抽了一下。憐惜地望著她,夢無痕道,「我不管你做的是什麼買賣,也不管你手里染了多少血。我只知道你曾經答應過,要永遠和我在一起。」
盯著她琉璃般美麗的眸子,他一字一字地道,「你不可以失約,絕對不可以。」
「我……」慕容華衣怔住了,心頭一陣亂過一陣,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還有——」夢無痕微微一笑,輕道,「你自己的弟弟,自己去照顧。別妄想托付給別人。我對照顧孩子,一點興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