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大少病中聞此惡事,直把那衙門里上上下下都月復誹了個遍。自換了這一代五十八歲才容登大寶的仁君,一改先皇的嚴厲作風,御下極寬,便算是犯了事的,都是能饒則饒,加上少有戰事,安享太平,直養得滿朝文武貪風極盛,連帶他們這些商家也常常被敲竹杠。
亂世里苦的是百姓,這盛世里苦的還是百姓,台面上的征役賦稅是低得很,落到百姓身上的層層克扣卻是看不見的。
必家是京城首富,自然首當其沖、切膚之痛,好在人人皆知他是要錢不要命的主,出手時也都留了些情面,有道是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現得,若太過逼急了關大少,那可是一拍兩散,玉石俱焚。
盡避如此,關大少亦把那些搶錢的貪官視為平生最大的仇人,關家祖訓有雲︰「萬事退讓無需爭,唯有錢銀是命根。」也就是說,旁人罵他打他都好,不算甚麼苦大愁深,若是敲了他的竹杠、搶了他的銀子,才少不得一世記恨。
必大少好不容易安寧了幾日,卻也沒時間閑著,他關家連鎖商號的生意丟了那麼久,在病榻上勉強處理了些,只能算九牛一毛。
到了可以親自出門的時候,他第一件事便是忙著去京城里各處分號巡查,還打算好待到痊愈之後,再傳召其他州縣的主事人來京,清算一下今年各地的總帳。
一想到此節,他亦是大大頭痛,雖然安置來人的客棧酒樓都是關家自開,那筆花銷也是不少,加上沿途無數林林總總的花費……
必大少思前想後,忍不住黯然神傷,這人世間為何總有些不能省也省不去的開支,當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愁綿綿無絕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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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黃昏,幾乎被生意累癱的關大少慢悠悠從外面回府──自然是步行。
必大少從小到大,就沒舍得坐過一次轎子,到外地處理公務也俱是騎馬而往。買馬雖然貴,盛在可以一用再用,而且每次一匹即可,轎夫……他可真是養不起的,一輛轎子最少得四人抬,華貴些的得八人抬,馬吃的是草,轎夫……吃的那可是肉啊!兩相權衡之下,他已將「坐轎」一事列為終身敬而遠之的大忌。
不過,節省是一回事,勞累是另一回事,關大少累得確實狠了,已到了走幾步都要歇一歇的程度。
喘著氣的關大少剛走到府門前,同樣喘著氣的管家早就老淚縱橫的守在門口,劈面一句︰「少爺啊!那個人又來了!」
「……」關大少絕對不笨,看著老管家那副如喪考妣的神情便已知道那人是誰,本就累軟了的雙腿禁不住包軟,只想就地暈倒算了,無奈天不從人願,隨著一陣旋風刮過,那位威風凜凜飛天無敵小白龍大俠已然從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他身前三寸之地︰「嘿嘿,我等你好久了!你怎麼現在才來!」
「……你這惡賊!我跟你很熟嗎?你你你……這次又想干什麼?」
那黑巾蒙面的小賊眉目間竟是笑意盈盈,更讓可憐的關大少渾身發寒,趕緊模模身上有沒有帶著銀票,模過之後才定下心來,帶著滿面戒備之色往後退了兩個大步。
「……兀那小賊,你若識相的就趕快離開,本少爺已經著人報官了!」
必大少正氣凜然的喝出這一句,眼神不住向四周亂瞟,卻見有人路過,無人注目,這天都還沒黑呢,滿街路人竟無一個好漢出手相助,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那小賊听了他這句話,眼中的笑意消了個干淨,目露凶光的盯住他︰「你報官了?你居然報官?」
必大少勉強挺了挺胸膛︰「不……不錯!你還不快走!」
那小賊眼珠轉了轉,凶狠的眼神又退了些︰「你到底是想讓我走呢……還是想官府把我抓起來?」
必大少愣了一愣,只覺這小賊忒是古怪,愈發的心中發毛,再往後退幾步,這小賊卻又跟近幾步,兩人一退一進鬧了半天都不做聲,直把旁觀的管家看傻了眼。
必大少一退再退,這小賊亦步亦趨,不勝其擾的關大少終于開口發飆︰「你這惡賊到底居心何在?要殺要剮只管動手便是,這般纏著本少爺所為何來?」
那小賊本是一眨不眨的盯著他,此刻卻不知為何轉開了頭,關大少看得清清楚楚,那黑巾之外的肌膚竟是一片雪白粉女敕,耳根處更飄起一層淡淡粉色。
必大少離他如此之近,只看得心神一蕩,忍不住暗想道︰「難不成這小賊卻是個女子?」耳中但听得那清脆的嗓音軟軟罵了他一句︰「大膽!什麼纏著你……說得這般難听……算了算了,今日就饒過你,我走了!」
必大少此時尚未回過神來,自然只有眼睜睜看著那小賊飛身而起,輕盈的身形在空中打個璇兒又再回轉,眼前影子一晃,耳上突覺巨痛,顯是被人狠揪了一把,那行凶之人卻轉瞬消失不見,只余一聲輕笑在耳側回蕩不休。
必大少驚呼一聲模上傷處,火辣辣的疼痛中另有幾分難言滋味,不知怎的,他臉上也跟著變得火燙,眼神直直看向那人離去的方位,發了好一會呆。
待他正了面色轉過身來,只見他那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面有憂色、欲言又止,他微微一愣,開囗問道︰「啊……莫不是府里又被砸壞了什麼物事?」
老管家搖一搖頭,臉上憂色更盛︰「少爺啊,他沒有砸爛什麼物事,反而送了些銀子來……說是賠給咱們關家的。您別怪老奴多心,這小賊的所為可是大大不妙……天下哪有賠銀子給苦主的賊呢?若不是他腦子壞了,便是另有圖謀,少爺千萬別被這小賊迷惑了……」
必大少先是一驚,後是一喜,最後是臉上一紅──
方才可不正是險些被那小賊迷惑?回想起那一刻曖昧旖旎,他暗中羞愧定力太淺,勉強清清嗓子回道︰「我省得,那些銀子也別入帳了,關家祖訓有雲『不義之財不可取』,若那小賊下次再來糾纏,正好退還,以免多生瓜葛。」
老管家這才捻須而笑︰「嗯,少爺說得是。」
話是這般說,待到那小賊再次前來之時,關大少又不在府中,老管家當仁不讓,將那小賊拿來的銀子迎面扔回去,只把那小賊氣得大發雷霆,少不得好一陣拆牆踢瓦。
必家上下飽經驚嚇磨難,待關大少回府後眾人都七嘴八舌的哭訴起來,關大少也是听得心驚肉跳,再看看自家本已破敗的庭園竟是被拆了一半,自是萬分肉痛。
耐不住眾人相勸,關大少痛定思痛,終于狠下心來做了筆賠本生意──廣發招貼,聘請護院!
版示是貼出去了,前來報名的卻寥寥無幾,佳因那告示之上所列的酬金,實在是……以關家財富之巨,請人又如此的小氣,只有那窮瘋了的江湖落魄之士會去應聘。
既然落魄若此,再高的武功也會大打折扣,不說後面兩關了,光是第一關的「舉石獅」便至今無人可以通過。關大少繼續長吁短嘆,老管家繼續勸他加重酬金,卻在某日來了個能人,只一只手便將關府門口的那座石獅子高高舉起,間中還能開口與人說話。
而且……這個能人竟是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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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大少驚聞下人上報此事,很是好奇的親自去府門觀摩,初听時還有幾分嘀咕,擔心這難得一見的能人,便是那天殺的小賊前來戲弄。
自那日之後,他時時懷疑那小賊是個妙齡少女,待親眼見到府門口那位奇女子,心中卻不知是失望多些還是慶幸多些──那女子身材高挑,濃眉大眼,膚色微黑,雖然面目姣好,但一眼便能看出她絕非那個小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