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傻的人就呆呆看他好一會,慢吞吞答︰「我想許仙了。」
色子噴了一口干糧,小耗子蹲在地上拔花瓣,拔一枚花瓣嘴里頭就小聲咕噥︰「瘋了?傻了?瘋了?傻了?瘋了……」
事實證明,快要瘋了的是他們五個——大人那一次竟連著睡了七天七夜,愣是沒睜眼,他們幾個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繞著睡著的人又敲鑼又打鼓,又灌藥又捶背,折騰到第八天,那人可算是睡醒了,睜開眼呆呆地盯著他們看了老半天,忽來一句︰「悟空,山中出妖怪了,五只黑臉妖!」五個慘遭折磨不成人形的「妖怪」捧頭申吟。
「酒來!」睡醒了的人開始遍地找酒葫蘆,找著了酒就開始痛飲,痛飲了就開始發癲,發了癲就開始唱︰「色不異空啊啊啊……空不異色啊啊啊……四大皆空啊啊啊……空空空啊啊啊……」
完了,申吟聲也沒有了,五個「妖怪」里頭四個倒地陣亡。獨留那一個臉色發青發綠發黑發紫,一把奪了瘋人兒手中酒葫蘆,咯吱吱磨牙道︰「你瘋夠了沒?不就是一個女人嗎,犯得著搞得自己跟快死了的德行一樣?」癲唱聲戛然而止,東方天寶按著額頭嘆了口氣,「擬把疏狂圖一醉……還有誰能與我同醉?」
子勛一愣,突然舉起葫蘆就想往自個嘴里灌,葫蘆口子卻被一只白如玉雕的手蓋住,抬眼時卻看到主子似笑非笑地瞅著他,「你若也醉了,這里就再沒一個清醒的……走吧,還得趕路呢!」
看主子按著額頭慢吞吞站起,腳下逐一踩過那四個裝死的布衣,踩得人哇哇大叫,他瞅著卻是哭笑不得。
「兒郎們,回家咯!」指了指坡下京城城樓,徑自搖晃著身子往下山的幽徑上繞出去一段路,他猝然轉身,凝神含笑沖著坡上五個人揮手……不是招手,是揮手。坡上五人齊齊怔住了,仿佛這位人鏡大人是在與他們告別,不知怎的,這一幕情景竟在一瞬間深深銘入了五個人的腦海,此生怕是永難忘記那人兒獨自站在遠處沖他們揮手時那一笑,似平波如鏡的水面忽有漣漪泛開,圈圈波紋擴散,漸漸消于無形,清澈通透的水面已無一物!笑如虛幻的美,山徑上背光而立的人兒身形似乎隱入光暈——透明——消失!
不祥的預感果成現實!
待到六人進了京城,入住皇城館舍,當天晚上東方天寶便不辭而別,走時未留一封信,只在桌上堆了滿桌的碎銀金錠,細細一數,正是當日從相爺府那撥「孝子賢孫」身上敲竹杠得來的數目,一文不少!五個布衣發現他從館舍失蹤,有四人盯著滿桌的金銀之物,表情似哭似笑。子勛卻掉頭狂奔出去,追至館舍外,但見街上冷冷清清,夜空明月一點,再無那人眸光淡轉、素衣飄飄的音容身影,他突然跌坐地上,仰天長嘆……
子時末,蒼龍門街漆黑無人的街道上忽來輕捷的腳步聲,一道人影晃閃在街上,月光將那影子長長地投在青石板的地面,孤單寂寥。
人影走到一座官邸前微微停頓一下,似乎在看屋檐下懸掛的兩盞燈籠照亮的那塊門匾,匾中「明鏡清鑒」四字正大方嚴,字體金漆已然剝落大片,斑駁滄桑。
輕嘆聲飄于涼涼夜風中,人影走遠。
蒼龍門街盡頭宏偉宮牆,東面便是宮城的蒼龍門,一個小太監站在宏偉門洞外似乎在等候著什麼,一手拎了彩絹宮燈,一手平端著紅木匣子,听得一陣輕捷的腳步聲,他舉高燈盞照了照遠遠走來的那道人影,神色一凜,慌忙跪下,燈盞擱于地上,他雙手平端高舉了紅木匣子,尖著嗓子沖來的人道︰「人鏡大人,萬歲爺體諒大人塞外千里奔波,多有勞累,賜酒一杯,給大人提神。」
東方天寶走到近前,看了看紅木匣子里一只翡翠杯,杯中酒無色,聞來似是梨花酒,滴翠青旗的梨花酒竟是無色?清冽的目光從震蕩波紋的酒水上挪移下去,看太監端匣的手微微發抖,心中已了然——「梨」諧音為「離」,原來皇上也不忍強加罪名于清譽百年的人鏡府,只在暗中賜酒……離人之酒,無色無味,飲者無聲無息中消隱人世!唇邊一點淡笑,他接過酒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從袖中掏出金薔擲于木匣之上,「領我見皇上!」穿過九龍門,進入正德殿,天子負手背向殿門而立,御前一品帶刀侍衛肅立左右,氣氛凝重之中竟隱隱透著肅殺之氣!
「皇上。」東方天寶往前走幾步,眼前刀光一閃,侍衛已拔刀出鞘,刀鋒交叉將他擋下,與皇上隔著約三十步的距離,他砰然跪下,「皇上不願納諫,便非明君!」
神龍天子負手仰頭,望著殿內金柱上盤龍紋雕,微嘆︰「三年前,無憂初次入朝為官,明珠美玉般的少年,鋒芒畢露,進得殿內,與朕說的第一句話也是這般口吻……」臣子肅容莊態詞嚴義正,當面諫諍,字字在理,哪怕他牙根發癢又氣又恨卻也無可奈何,「罷了,無憂有什麼心里話,但說無妨!」天子轉過身來,溫顏微笑。
東方天寶跪在天子面前,忽然道︰「臣給皇上講個故事……」
神龍天子眉頭一皺又松,「講!」
「很久以前,南方有個部落首領,他與村民居住的地方青山如黛、秀水輕盈,村民在他的帶領下漁獵耕種,豐衣足食,和樂融融。有一天,他登上了一座巔峰,極目眺望,看到廣袤、富庶的西方部落,便訂出西行的宏大計劃,率兵出征,佔領更多的沃土——瑤草瓊花的東方部落、山高河闊的北方部落……膨脹,每到一處,戰火燃遍了大地,為了一個暴戾貪婪的首領,人們互相殘殺血流成河……帶兵數十年征戰,奪了無數沃土,兩鬢漸白的首領回頭去看走過的路,吃驚地發現他征戰半生得來的錦繡江山竟不復存在,只見戰火燎野後的滿目瘡痍、遍地尸骸,天地昏昏、哭聲震野,國不成國,家亦無家!」
神龍天子微微一哂︰「這個首領傳的是千秋偉績,大不了重拾山河,整家立國!」
「山河動蕩,飄萍無根,白發蒼蒼,行將就木!」東方天寶答這四句,忽問,「奪人之物,他人必不甘心,定要奮起反抗,得民心者方可得天下,亂世之中才出英雄,救民于水火,太平盛世挑起戰火,逆民意違正理,最終只能一敗涂地!那首領將子民帶入動蕩戰局,他能帶到棺中的又有何物?」
第四章風波平情難了(2)
天子默然片刻,重又背過身去,「無憂當真是這麼想的?」
東方天寶按住額頭,微微闔目,輕聲道︰「皇上今日賜酒與臣,一則是氣,一則為憂!」
天子背影微震,不語。
東方天寶身子微晃,猝然兩手撐地,急喘幾聲,「皇上氣則氣臣擅自做主,未能赴六國逐一競技,借機讓子勛繪制軍事圖;皇上憂則憂臣與突耶新任女王有過夫妻恩愛情分,鄰邦六國又以突耶馬首是瞻,臣在不毛山中已能培植新勢力,況且塞外之行又與六國交好,若臣想得天下……實非難事!」
天子一嘆︰無憂確是他心頭隱憂!
「皇上今日賜臣一杯酒……實是……」喘息聲漸弱,昏沉的視線里泛開一片猩紅,「實是想逼臣謀反!」
天子背影又是一震,看不到表情,語聲卻越發溫和︰「朕怎會逼你,你是朕的無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