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玉貼唇,一點溫潤,咳聲漸止,床上人兒緩緩倒子,昏昏欲睡。佩于腕上的墨玉本有治傷續筋生肌之效,眼下不知是這玉的效果驟減,還是傷情日益加重,他只覺越發的疲憊,眼皮灌鉛般沉重,只想睡,夢里日月長,睡它一萬年!
喇——
牆壁上傳來異響,房中四面牆突然反轉,轉過來的內牆竟是一面面巨大的落地鏡,狹長的鏡面拼湊起來形成一個四面是鏡子的明亮空間,玻璃背面鍍銀的鏡子清晰地反射出物體,投影真實而明晰,但,這無數面鏡子竟沒能照出房間里存在的物體,所有鏡面上只有一個金發女子的影像,匪夷所思!
「使臣睡得可好?」
猝然蕩響在房間里的語聲曼妙如歌,卻如一根尖針刺入耳內直達腦海,昏昏沉沉的神志醒了三分,倒在床上的他又緩緩坐了起來,舉目望去——房間里無數面鏡子中的同一個女子斜身倚坐在精美的鏤銀瓖鑽寶椅上,穿一襲黑色長裙,肘部扎了蕾絲緞帶,蝴蝶袖口灑開,衣裙上竟沒有領子,獨見一串珍珠圈在上半胸,著縴縴頸項、渾圓的雙肩、鎖骨和半片聳起的酥胸,水晶項鏈掛于頸間,裙帶束腰勒得緊緊的,裙擺卻灑得很大,蕾絲滾邊,挑不出一絲瑕疵的精美!鏡中人一頭金發瀑布般傾瀉而下直達足踝,發上一頂金色王冠,金燦奪目!她神態慵懶地斜身半躺在長椅上,手中一把羽扇半展,黑色的裙子更是襯得她膚若凝脂,面若桃李,艷色灼灼!只是,她那額心一點蓮瓣形的朱砂痣卻不見了!
凝眸細看鏡中人,陌生且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眼底一抹隱痛一閃而逝,他的唇色泛紫。
鏡中人卻驚喜地嘆道︰「真是百看不厭!不過,我更喜歡你笑時的樣子。」
「公主金發依舊,可喜可賀!」他淡淡地道,目光已從鏡面移回雪色絲被,雪色染血,已不是純淨之色。
鏡中人「噫」了一聲,格格發笑,「你喜歡我的發?啊,這是我身上最美的地方,你看我的金發,是不是比窗外的陽光更璀璨耀眼?」
「伊人秀發如穗!」他面若止水,語聲淡淡,心緒卻紛亂無比,剪不斷、理還亂!
鏡中人又「噫」了一聲,似是十分困惑,「穗?那是什麼東西?」
心口細弦突然發出嗡然驚鳴,他霍地抬頭直視鏡中人,良久始答︰「穗為糧,乃稻麥禾本的花、果實!」
「長在土里的東西?那骯髒無比的俗物?」鏡中人突然拔尖了嗓子,如嬌氣的貴族小姐蠻不講理地發橫,「啊,你居然用這麼粗俗的東西來形容我的發,真是可氣!」
水鏡眸子里漾開波紋,一圈圈地擴散消隱,獨留一片清澄,沉澱了紛亂的心緒,他已然發現鏡中人的表情一成不變,說話時嘴唇也沒有動一下,原來,這些鏡子表面竟都貼了栩栩如生的畫像,發聲之人必定藏身在某一面鏡子背後,「公主!」他站起,閉了眼楮,輕聲問︰「你該叫我什麼?」
鏡中人一愣,月兌口答︰「使臣……啊,不對,我該叫你、叫你……東方天寶……啊,這名字好難念……啊,剌剌說我該叫你……夫君?剌剌的話是對的,我該叫你夫君……」
每說一個「啊」時,她都要停頓一下,吐字緩慢語調僵硬,中土語言她說得並不流利!
念奴嬌從不曾連名帶姓地喚過他,他問這一句,她想必會答︰「木頭呆瓜,問的什麼傻話?」惱時,她必來一句︰「混、蛋!」伊人一顰一笑宛然浮于腦海,他唇邊點了笑縷,睜開眼望向左壁一面鏡子,人鏡府里有懸鏡堂,混淆視線的鏡子布成陣勢是給人鏡府少主人開「心眼」的,以心視物,入木三分!開了「心眼」本是在敵軍中洞察薄弱環節,笑點沙場的,此番倒是給他找到了月兌困的門徑。徑直走向左壁第三面鏡子,他醉若春風般沖鏡中人一笑,貼在鏡子表面的畫像竟眨動了一下眼楮,眼中泛開痴迷陶醉之色,走近些,清晰看到鏡子畫像的眼部挖開了兩個供人于鏡後窺視的孔眼,猛力一推,鏡面旋轉,鏡子背後果有一人坐在那里痴然望著他淺淺一笑時,眉宇間流出的動人風情。
「你是誰?」他淺笑看著她的眼楮,那雙琥珀色的眼楮里沒有二分巧媚一分狡黠之色,只有一片迷轉的波光流連在他的臉上,雖然容貌驚人相似,眼神卻是難以偽裝的。
「念杜薩!」
艷唇里吐露的人名,如靈光劃入他的腦海,懸鏡堂里念奴嬌望著鏡子時那異常驚恐的表情、對鏡那一聲驚呼,喊的正是「念杜薩」!「奴嬌是你妹妹?」這個女子如此喜歡藏在鏡子背後與人說話,難怪念奴嬌不願照鏡子,怕看「鏡中人」!
「奴嬌?」念杜薩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眼中滿是厭惡,「那不祥的奴人才不是我的妹妹,大祭司預言這奴人是亡國妖花,突耶女王的寶座輪不到她來坐!」卷弄一下金發,她笑著在眸中點了一抹媚色,「剌剌說,我的容貌比那奴人美,突耶國境里最美的就是女王,她的光芒如太陽般耀眼!啊,多麼動人的贊美,剌剌的聲音如同豎琴彈出的旋律,多麼美妙!」陶醉般在胸前合攏了雙手,對望房間里鏡面的畫像,顧影自憐,
皇室成員爭奪王位必會在雙生姐妹中犧牲一人!但,為何坐上王位的是這個水仙般自戀的姐姐?如同金絲鳥籠里梳理了羽毛向人炫耀的一只金絲雀,听著主人的贊美發出歡快歌唱般的鳥鳴,享受著添滿在籠子里的水糧,再不管外面的景致!穗為何物皆不知,突耶的女王正是那籠中的金絲雀,但,誰是雀的主人?誰是這王宮里真正的主宰者?「剌剌是誰?」他實在無法將哈剌尖細如黃鼠狼般令人發 的聲音與豎琴彈出的旋律聯想在一起。
痴迷流轉的眼波一凝,念杜薩笑聲飄忽起來,伸出女敕如青蔥的手緩緩往他臉上撫去,從鏡面背後那片黑暗中伸出的手淒然的白,尖尖十指卻涂了艷紅丹蔻,如鬼手染了鮮血,一股妖魅之氣迎面拂來,帶了地獄死亡的氣息輕輕地撫在他臉上,「剌剌說,一旦你問到了他,那麼我的身份一定已被你識破……哎呀,可惜了……這麼一張絕色的笑顏……」
隱在黑暗里的笑臉如同鬼魅,鮮紅的指甲涂滿了毒汁,輕輕觸及他的臉,卻是一僵。
他只是笑著抓住了她的手,彈了一下她的脈門,一股奇異的酥麻感如電流般躥到胸口,心跳猛然一頓,她已軟軟地滑下椅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教會金絲雀施出狡詐狠辣毒手的主人,除了哈剌再無第二人!突耶女王竟是依著國師的計策行事,形同傀儡!
點了女王的穴道,擱倒在地後,他便看到鏡面背後那一扇小門,推門出去,卻是狹長的旋梯,寶塔形的建築使得里面的光線昏暗,旋梯兩側夾壁凹層有神龕,供奉的還是那蛇發女子,似乎是婆羅門的天神。神龕里燃了香燭,借著微弱的燭光繞旋梯而下,中途遇上職守每層梯口的幾個挎刀衛兵,一個被他笑得模不著北後糊里糊涂中招倒地,一個拔了刀卻被他一腳踹下去摔昏了頭,最後一個是被他隨手拎的神龕塑像悶頭一砸魂飛九霄。
從長長盤繞的旋梯里走出來,明媚的陽光灑了滿身,他長長吐了口氣,經過水潭時,「匕首」石柱下細細的漩渦引得他的目光停滯了片刻,而後借著園林草木的掩護走了一程,心口悶痛的感覺越發明顯,唇色泛了紫,搖紅蠱毒在互相牽制,遙遙彼端似乎傳來某種奇妙的呼喚,他加快腳步,穿出園林,前方一座神殿矗立,靠近神殿,胸口陣痛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咬住發紫的唇,他直直地奔著神殿走去,手中撿得一根柔韌細長的樹枝,進了殿,對著迎面沖來的幾撥衛兵施了劍招,雷霆電舞的劍式在他癲狂一笑間施展得淋灕盡致,細長的樹枝竟比那三尺青鋒更顯威力,勢如破竹所向披靡。軍師後人自是從小習武,雖不比大將軍獨闖千軍萬馬奪帥頭顱那般厲害,對付只有一身蠻力動作卻十分笨拙的衛兵委實綽綽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