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兗心知大勢已去,仰天浩然長嘆一聲,由著「唐允」架刀于頸,推押下去。與死對頭擦身而過的一剎那,他仍陰陰地笑著往人耳朵里送入一句︰「兔死狗烹!老夫會在陰曹地府等著你!」說著,飛快地往死對頭手里塞入一物,悲笑而去。
「無憂!」神龍天子徐徐走來,伸手拍在屢建殊勛的臣子肩膀上,托付重擔,「朕封你為欽差大臣,出使六國!朕的子民會盼著你所率的奇兵技壓蠻夷武士,揚眉吐氣,凱旋歸來!」
右肩受力,劇痛鑽心!東方天寶咬牙跪下,字字擲地有聲︰「臣,定不負皇上所托,萬死不辭!」
神龍天子低頭看到那雙清澈如水鏡的美麗眼眸里一片湛然,他的人鏡呵——肝膽皆冰雪!心緒微微波動,天子忍不住癌身,伸手將他鬢角一縷飄逸于風中的烏發輕輕挽至耳後,深深凝視著那張眉目如畫風華絕代的容顏,深深地、深深地記入腦海!
輕輕一挽,指尖似乎撩帶了萬般憐愛!
東方天寶跪在那里微微仰頭,眸中笑波淡淡,醉意燻然般微酡了蒼白的雙頰,海棠色的唇瓣映了清新的晨光,反射出一抹迷離幻彩。
蒙蒙光暈籠在君臣二人的周身,融成虛幻而不可觸模的輪廓,那畫面美得驚心動魄,在場眾人痴痴凝眸,看著那一笑醉春風的人兒!
那人兒——
歷盡磨難,堅忍不屈,看淡了生死榮辱,磨平了稜角鋒芒,笑于雲譎波詭的官場,笑得若癲若狂若痴若傻!
這一笑的神髓,芸芸眾生之中再難尋出第二個!
風波平息,籠于宮城上空的陰霾散去,天宇空明。
闢邸深處,那片幽靜的館舍開了一扇小窗,青紗窗簾隨風而蕩,小窗里飄出淡淡的藥味。
一碗濃稠的湯藥擱于桌面,裊裊蒸騰著霧氣,湯匙在碗里攪動,漾開層層波紋。小心吹涼燙口的湯藥,子勛捧起碗走至床前,隔著一簾朦朧的紗帳看床內的人兒,依稀看得主子擁被坐于床上,手中捻著一物,狀似沉思。
「主子,藥涼了。」
子勛一手端碗,一手微微撩及紗帳,卻听帳內飄出一聲輕嘆,手便僵在那里。
「拿這牢什子的草根樹皮汁來做什麼?去,燙壺酒來!」
東方天寶倚坐床頭,右手被繃帶綁得嚴實,左手反復撥弄著一枚棋子,那是如兗被押走時暗暗塞入他手中的一枚瑩白色玉質棋子。那日翠鸞亭中,他幫天子下完那局殘棋,所持的正是這種白色棋子,如今這棋子表面卻多了一道裂痕,指尖稍微用力,棋子便會斷成兩半。如兗啊如兗,臨去斷頭台還來挑撥他與皇上之間的信賴關系,險惡用心不言而喻!成王敗寇,此人不愧為一代奸雄!
棋逢對手,而今這對手又換作了哪個?
棋子上這裂痕預示著什麼,不必旁人惡意挑明,他心里頭也亮堂得很!兔死狗烹……難道東方家族的人都逃月兌不了這不祥的命數?
心緒微亂,捻在指尖的棋子發出脆響,斷作兩半!眉端一凝,他捂唇悶咳,郁結之氣壓抑胸口,悶痛!
听到紗帳里的聲聲悶咳,子勛忍不住也嘆了口氣,「傷勢未愈,這酒是沾不得的!」今日蒼龍門外,主子險些暈厥,虧他想出個笨法子,以烈酒強提精神,整整一壇酒喝下去,旁人看得心驚——這人莫非真的不要命了?此刻再听主子道聲「酒來」,六個布衣逃了五個,只剩他一人硬著頭皮在房中侍候。
「子勛,你那張臉板得夠嚴實了,再板下去就要成老頭子了!」咳聲停歇,床上之人居然笑著與下屬打諢,看子勛又黑了臉,他終于把左手伸出帳外接了湯藥一飲而盡,遞出空碗,似是隨口問道,「去過靜園?那本帝王兵書就在藏書閣中,你代我將它交給皇上。」
接了空碗的手一顫,「砰」的一聲,碗摔在了地上,碎開一地斑駁,隔著紗帳看不清主子的表情,只那淡然隨意的一問,卻令他駭然變色,驚問︰「你、你怎麼知道……」
「去過靜園,便會沾來一身宣紙味。」
藏書閣里的書籍古舊厚重,翻舊了的宣紙會有一種獨特的氣味,子勛走到近前,他便聞出來了。
經年覽書的人自是熟悉了那宣紙的氣味,秉性峭直的子勛也學不來圓謊的門道,囁嚅片刻,他終于不再隱瞞自己的身份,「主子是從何時起洞曉了屬下是皇上派來的人?」
「一開始便知道了。」床內的人兒輕笑,「如兗從來不會在自己人的面前直喚我的字,只有皇上才會在人前喚我一聲‘無憂’,你必定听慣了皇上的口吻,來時第一句就是‘叩見無憂公子’,不打自招!」
子勛張口結舌怔愣半晌,猝然把臉一板,扭身就往門外走,一開始就被人識破了身份,自個還渾然不覺,仍辛苦地扮演如家鷹爪的角色,主子可真會拿人當猴耍!真是……可氣!
靶覺丟大了臉,子勛堵著氣往門外走。床上的紗帳猝然撩開,淡笑之聲入耳,「慢,先告訴我,宮城內可有什麼消息?此次參與謀反叛亂而後歸順朝廷的人……皇上如何處置?」子勛不是相爺府上的人,皇上給如兗量刑時,自然不會牽涉到他,至于其他人……
今日皇上勸降那些叛軍逆臣時,說過「只賞不罰」,主子當時也在場,是親耳所聞,此刻卻忽來一問,子勛神色微變,猶豫片刻,低低答了一句,便匆忙退出房間。
房門砰然關上,子勛自是沒有看到床上那人兒霎時變得蒼白駭人的臉色,只急著去取來被他藏于的帝王兵書向皇上交差。
听著門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四周漸漸歸于寂靜,東方天寶似是失了神般喃喃重復子勛方才所答的話︰「誅連九族,斬立決……皇上還是不願留下一絲隱患!」眼底一抹隱痛,他捂唇悶咳著緩緩下床,披了罩衫,秉燭踱至床位後面一堵牆前,這堵牆壁上瓖了一面巴掌大的銅鏡,以左手旋轉鏡子,牆壁一側竟開了扇暗門,穿入暗門,牆壁自動合攏,不留一絲破綻。
由暗門後的秘道直達祖宗祠堂,繞出白色靈障,秉燭一照,黑暗沉悶的空間里照出了一道佇立不動的人影,將手中蠟燭輕輕擱于香案,望著那一道雖靜立不動,卻隱隱散發著山般威嚴迫人氣勢的背影,他嘆息著輕喚︰「爺爺。」
東方弼宏徐徐轉身,面容嚴肅,眉心打了深深的褶皺,盯著孫兒沉聲道︰「宰相黨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被連根拔除,你立了頭功。」听不出是貶是褒,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東方天寶默然無語。
「你可知當初是誰提拔如兗為尚書省的尚書令?」爺爺發問,孫兒一嘆,「是當今天子!」
「你可知皇上當初為何提拔如兗?」
「為了制衡人鏡府在朝廷中的勢力!」
「不錯!你天資聰穎,幾經磨煉,鋒芒內斂,看任何事都能入木三分!我本以為你已不再是那個沖動的熱血少年,做事也當三思,為何今日還要犯下這等糊涂事?」
「鏟除朝廷奸佞,穩固江山社稷,孫兒並不認為自己做的是糊涂事!」
「自欺欺人!我再問你,宰相黨的勢力清除後,皇上心中最大的隱患是什麼?」
「是……孫兒!」
「不錯!你在談笑間扭轉乾坤,敢用險招出奇制勝!一個人鏡府的少主人僅憑滿月復謀略,敵得過權傾朝野的國丈,敵得過叛軍千余鐵騎,局面由你一手掌控!試問,這天下手掌乾坤的人除了天子還能容下他人嗎?當初提拔如兗制衡人鏡府的勢力時就不難看出,皇上對掌握帝王兵書所有兵法謀略的東方家族的人懷有戒心!而今宰相黨的勢力清除了,功高蓋主的是哪個?出盡風頭的是哪個?天子心中的隱患是哪個?朝廷里去了一個如兗,還有那本事奪天下的又是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