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齒咬合得更深,梁永利大聲叫著救命,血已經溢出劉相機巨臉的口腔,在地上形成了一條小小的血河。
「劉相機,如果你現在還清醒的話,就听我說幾句話。」
劉相機停下,充滿血絲的眼楮望向說話的溫樂灃。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那盞燈送給梁永利?」
溫樂源叫︰「啊?那是你送的?」
溫樂灃狠狠瞪了他一眼,溫樂源縮起脖子。
「你不想讓我殺他。」
「嗯。」
「你也不想讓我變成惡鬼。」
「嗯。」
「但是我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不差再殺這麼一個。」
「嗯……但那不一樣,」溫樂灃說,「那時候我就想對你說,但是你太激動了,我就算說了你也听不進去。所以我做了鬼燈給他,把你們的怨恨封在他的影子里,打散你們的頭。
「只要鬼燈不離不滅,你們就沒有能力也不能組合。我做這些是希望你能冷靜一下,能拖多久是多久,也許以後有辦法幫助你們……卻沒想到九年就被破了。」他又瞪了溫樂源一眼,溫樂源抱頭做懺悔狀。
「真幸運。」劉相機狠狠地說。
「不對。」溫樂灃向溫樂源伸了一下手,溫樂源抽出剩下的符咒給他,他取了其中兩張,向劉相機走去。
劉相機的巨臉想後退,溫樂灃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停下。
「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我最近看到了一個故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听?故事不長,短得很,等你听我說完,再吃了他也不遲。」
劉相機停了一下,似乎是默認了。溫樂灃走到垂危的梁永利身邊,將一張符咒貼在他的額頭上,左手在符咒上輕輕模索,那條血液的小河流速慢了下來。
「這是一個笑話。」溫樂灃用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說,「從前,有一個城市里發生了殺人案,犯人不久以後被抓住,判了死刑。
「一天,一個人到教堂里向神父懺悔,他說︰」神啊,求您饒恕我,那件殺人案是我干的,但是那個無辜的人卻被判了刑。’他走了以後,听他懺悔的神父非常痛苦,因為不管懺悔的人說過什麼,神父都是不能告訴別人的。
「于是這個神父就到另外一個教堂向那里的神父懺悔,他說︰」神啊,我想救那個無辜的犯人,但是我不能說出真相。’接受了他的懺悔的神父也同樣很痛苦,不得不又找了一位神父听他的懺悔,這樣一直回圜下去……「
「最後呢?肯定有人說出去了吧?」劉相機說。
「不,」溫樂灃說,「那個無辜的人還是被執行了死刑。在他快死之前,他哭著對听他最後的懺悔的神父說︰‘求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人。’那個神父也哭了,悄悄對他說︰「是的,全城的神父都知道您沒有殺人。’」
溫樂灃說完,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要有一個人說出來,一個人就好,那個無辜的人就可以得救,但是沒有人開口。為什麼?神父的職業決定了他們必須為向他們懺悔的人保密,即使他殺了人也一樣。于是無辜的人成了犧牲品,殺人者逍遙法外。
有人會說,這些神父真是死板,其實沒有必要死守那些規條。但其實神父們沒有錯,他們恪守自己的職業道德,保證每一個向上帝懺悔的人,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秘密,而不怕被出賣,無論保守的秘密本身對錯與否,他們只是保守秘密而已。
錯的人是誰呢?
大家似乎都忘了給那個無辜的人判刑的人——是誰?不是神父,是那個殺人犯,是法官!
我們誰也不能忽視這個最重要的責任,神父們保守秘密或者不保守秘密,都有最正當的理由,但是為什麼大家會忘記造成那個無辜者的死的元凶?如果殺人犯願意自首的話,如果法官沒有誤判的話,那個無辜的人怎麼會死呢?
「其實梁永利除了那一句話之外,他沒有再做錯什麼。他真的在為你保守秘密,他只是相信了不該相信的人。如果不是那個人後來大肆宣揚的話,如果大家對愛滋病不是避若蛇蠍的話,你會有那種結果嗎?
「把你逼到廁所里噴消毒液的不是他,把你從樓梯上推下來說‘殺人犯滾出這里’的人也不是他,強行在你脖子上掛‘我是變態’牌子的人同樣不是他,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把你用高壓水槍打出學校的人更不是他!他不是凶手,他僅僅說了一句話而已!」
他僅僅是……不守諾言而已。
劉相機慢慢地張了張嘴,梁永利血淋淋的下半身從他嘴里滑了出來,溫樂灃立刻將另外一張符咒貼上梁永利腰際,依然滲著血絲的傷口立刻止了血。
溫樂灃說︰「殺人者償命,但是他沒有殺人,甚至不是傳遞凶器的幫凶!他除了那句話什麼也沒干,沒有傷害你沒有落井下石。
「你應該記得,他一早就知道你是愛滋病患者,但是他沒有像別人一樣避開你,他甚至還在朋友中間為你辯解,說你不是想傳染給別人,告訴所有人你其實就是想繼續你的大學夢,可別人根本不听他的!」
劉相機充血的眼楮閉上了。
溫樂灃說︰「你不能殺他,為了一句話而殺人,和別人為了你的病就那樣對你,有什麼區別?」
劉相機靜默了許久,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但是這件事我還是沒辦法原諒他。我真的很想知道,難道保守一個秘密就這麼難?他只要閉上嘴就什麼事也沒有,為什麼他要說出來呢?你說過這只是一句話,可就這一句話為什麼他不能不說呢?」
「劉相機……」
「你說得對,其實後來的狀況不是他造成的,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誰?」
巨大的頭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邊說一邊退,巨大的體積在小小的走廊里緩慢通過,後腦勺那些仿佛被黑霧繚繞的柔軟物體,逐漸顯出了不太清晰的輪廓,它們柔軟地揮舞著,在走過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拖痕,就像柔軟的舌頭一樣,急切地將自己所知道的秘密噴射出去。
那些人頭排成一列,靜靜地跟在他後面離開。
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頭稍稍停了一下,眼楮瞟向已然半死的梁永利。
梁永利看著他,然後兩人同時閉上眼楮。
窗外有十幾個無頭的影子匆匆忙忙地鑽進來,帶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遠遠地跟在人頭們的後面爬走。
「切……」溫樂源扔下網子,網在地上扭動幾下,又變回原來的符咒,「原來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是啊,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溫樂灃說。
「什麼諾啊諾的,咱家就是死板,就是違了諾又咋樣呢?反正那麼多人不守諾言都不死,我們怕啥?」
溫樂灃沉默了一下,道︰「……心安吧。」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沒想起來……」梁永利閉緊眼楮,大半張臉都被符咒蓋住了,「我自己也不記得說了沒說……好像有這樣的事……但是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我沒想害死他……好像真是我說過的,因為那人老問我、老問我,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以為只要對他一個人說就行……我沒想到……」
溫樂灃說︰「別再想了。」
「我沒想害死他……真的……」
「你休息吧。」
***
只是一句話。
只是這一句話就可以害死那麼多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錯。
即使他只有一點點錯。
即使不過是一句話的錯。
他害死了劉相機,以及那十幾個被拔掉了腦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