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的光芒皎潔而溫柔。
靜靜灑在楓院中。
酒香從楓院東廂的一間屋子里漫出來。
酒氣很濃。
濃得好像一個人永遠也說不出口的痛苦。
屋里沒有多余的擺設和裝飾。
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條長凳。
窗下凌亂地堆著十幾只酒壇。
戰楓抱著酒壇大口喝著酒。
他的面頰已有了潮紅。
眼底卻仍是一片冷漠的幽藍。
有人敲門。
戰楓緩緩將酒壇放在木桌上。
「誰?」
他的聲音低沉。
「是我。」輕如飛雪的回答。
戰楓忽然怔住。
他站起來的時候,居然有些踉蹌,手心微微出汗。窗子是開著的,一陣寒風灌進來,他的酒意仿佛暗暗燃燒的炭火,呼啦啦沖了上來。
他打開門。
如歌站在門外,一身素白的斗篷,繡著極為清雅的白梅。她望著他,眼楮亮如星辰,唇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可以進來嗎?」
戰楓恍惚間覺得這句話那樣熟悉。
那時應該是夏天。
她敲開他的門,問了同樣一句話。
她穿著鮮紅的衣裳,懷里抱著一只大大的木匣,木匣中是十四朵干枯的荷花……
那次,是她最後一次的努力吧,她追問他是否愛過自己……
荷花的碎屑漫天飛揚……
她黯然的眼楮將他撕裂成碎片……
那次,她走了。
如今的她,笑容很淡,淡得仿佛他只是一個陌生的人。
「我可以進來嗎?」
她淺笑著又問了一遍。
戰楓略側過身,讓她走了進來。
如歌在木桌旁坐下,笑盈盈地打量著桌上的那壇酒︰
「在院子里就聞到你這里的酒香。好香的酒,叫什麼名字呢?」
「燒刀子。」
如歌將酒壇拉近些,嗅一嗅,笑道︰「燒刀子?應該是那種最普通的酒了,卻有這樣濃烈的香,可見酒並不一定只有貴的才好喝。」
戰楓望著她。
如歌揉揉鼻子笑︰「呵呵,知道我為什麼來嗎?」
「為什麼?」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
如歌瞅著他笑︰「因為——我忽然很想喝酒。」
屋里沒有酒杯。
戰楓向來是整壇喝的。
于是,如歌也只能抱著壇子喝酒。
罷喝幾口,如歌的臉便已紅了。
她的眼楮比方才更亮。
笑聲也比方才更加清脆。
「你和姬師兄都很愛喝酒,也都愛整壇整壇地喝,」如歌右手撐住下巴,呼吸中染著酒氣,「然後我就很好奇,究竟你們兩個誰的酒量更大呢?」
戰楓的眼楮忽然藍了些。
如歌呵呵笑著︰「後來,你們兩個居然真的比試了酒量,喝了整整一個晚上。」
「是我贏了。」
戰楓記得。那是四年前,他們瞞著師父偷了幾十壇酒,躲在楓林深處痛飲。他和姬驚雷拼酒量,她和玉自寒做公正。他和姬驚雷是同時醉倒的,然而他比姬驚雷多喝了半壇。
如歌聞言笑起來,她伸出食指,搖一搖,眼神有些怪異︰
「你錯了。」
戰楓望著她。
如歌笑得有些嘲諷︰「你並沒有贏。因為有人作弊。」
「作弊?」
「對呀,」如歌醉眼惺忪,「是我作弊了,你知道嗎?」她婉聲輕笑,「喝到第八壇的時候,我擔心你會輸,于是,你後面的酒壇里我兌進了水。」
戰楓的身子漸漸僵住。
「為什麼?」
如歌趴在桌子上,臉蛋紅得讓人想掐一把,她瞅著他笑︰「因為,姬師兄輸掉只會哈哈一笑,你輸掉了,卻會很久都無法釋懷。」
戰楓猛喝一大口酒。
酒水順著壇邊濺濕他深藍色的布衣。
如歌吃吃笑道︰「從小時候,你無論什麼事情都一定要做到最好。內力要最強,輕功要最好,刀法要最快……玉師兄的詩詞比你出色,受到老師夸贊,你都足足有三個月不開心,苦學詩詞直到老師終有一天也夸贊了你……所以,拼酒我也要你贏,呵呵,那時我只想要你開心……」
她歪著腦袋看他︰
「知道嗎?我一直認為你是一個英雄。」
戰楓的卷發幽黑發藍,右耳的藍寶石暗光閃耀。
他的眼神深不見底。
如歌輕笑道︰
「你是一個英雄,所以不可以忍受失敗,也不可以失敗。所以,我曾經那樣喜歡你,喜歡到連我自己也感到詫異。」
曾經……
為何這兩個字,如同一把刀,刺得他胸口如死一般的冰冷。
如歌抱起壇子,「咕咚咕咚」喝下幾口,然後拭一下嘴角,苦笑︰「現在,我知道我錯了——」
她的眼神開始冰冷。
「——一個英雄,不會陰狠地從別人身上踩過去!」
她看著他︰
「而你,只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當別人可能阻礙到你,你便會毫不留情地將他除掉。八歲的謝小風是如此,瑩衣是如此,雷驚鴻是如此,對我,也是如此。」
戰楓的眼眸轉為一片深沉的冰藍。
「或許,我應該多謝你,」如歌淡淡一笑,「你沒有將我殺掉。畢竟將我殺掉會干脆許多,也不用每日里派這麼多人監看著我。」
戰楓的心仿佛被凍住。
「你很想做莊主,對嗎?」如歌沒有笑,問得平靜。
戰楓的唇邊卻扯出一抹古怪的笑︰
「你不應該是莊主。」
如歌對視他︰「我並不想做這個莊主。可是,卻不可以將烈火山莊交在你和裔浪的手上。」
戰楓閉上眼楮。
右耳的寶石黯然無光。
「告訴我,為什麼是江南霹靂門。」如歌冷道,「是因為要給爹的死找到一個凶手,還是因為霹靂門威脅到了烈火山莊的地位,並且它們有令人貪婪的財富和火器。」
戰楓的眉頭微微皺起來,好像體內有莫名的痛苦。
如歌的聲音更冷︰「亦或,這幾個原因都有?」
戰楓輕輕吸氣︰「你不用知道。」
如歌料不到他竟是這樣的回答,失笑道︰「呵,原來,我卻是什麼都不應該知道,由得你們攪起一場血雨腥風中嗎?」
戰楓的眼楮慢慢睜開。
眼中有痛苦。
也有一片令人吃驚的淺藍。
「你應該在荷塘邊,笑聲像銀鈴一般甜美,看粉紅的荷花,吃新鮮的蓮藕,用手指去踫觸荷葉上的露珠……那樣,才是你的幸福。」
他苦笑︰「你不應該知道那些污穢的事情,你只需要看到世上最美麗的荷花。」
她,是世上純潔的荷花;他,是污垢的淤泥。
如歌望著他,良久說不出話。
終于,她也苦笑︰
「是誰將我的幸福奪走了呢?」
戰楓撫模著身旁的刀。
刀叫做「天命」。
他似乎痛得申吟︰「是天命。」
「天命?」如歌淡笑,「世間果然是有天命的嗎?以前,我只相信努力。」
寒風自半開的窗子吹進來。
如歌的酒意被激到,硬生生打了個寒戰。
戰楓的雙眼略過一絲憐惜。他掙扎著站起來,向窗子走去,步履有些踉蹌,好像喝醉的人。他顫抖著將窗子關上,然後,慢慢滑了下去。
他倚倒在牆角,臉色蒼白,象是再也站不起來了。
他的體內,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咬噬,疼痛曼延至五髒六腑。
如歌看著他。
他的眼神黯藍。
驟然靜默下的屋子里,只有兩人的呼吸。
「我下了毒。」
如歌靜靜對他說,素白的斗篷,緋紅的面頰,她的語氣卻那樣冷靜。
戰楓苦澀道︰「是。」
很厲害的毒,無色無味。毒,應該是在她模酒壇的時候,涂在壇口的。
如歌凝視他︰「你會恨我嗎?」
戰楓嘴唇煞白,笑容慘淡︰「有這句話,我已不會恨你。」原來,她還會在意他的感受啊。
她低聲道︰「抱歉。」
「……你會等到我死去再離開嗎?」
她眼神古怪︰「你覺得這毒藥會讓你死嗎?」
「如果……死……也好……」此刻,他似乎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