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自寒放下茶盞。
他先抽出黃琮的信。薄薄的紙在他指間,字並不多,然而他看了又看,唇邊染上微笑。
白琥、赤璋和玄璜相視一笑。
那人應該好些了吧,否則,王爺的笑容不會這樣溫暖。記得前段日子,每當接到黃琮的飛鷹傳信,王爺便會郁郁徹夜不眠。後來甚至連夜離軍,過了十天方才趕回。
玉自寒將黃琮的信放在一旁,又拿起蒼壁的信。
慢慢地,他的眉頭皺起來。
神情愈來愈凝重。
白琥望著玉自寒,問道︰「王爺,怎麼了?有什麼事?」
玉自寒將信遞于他。
白琥心頭一暖。他們雖只是王爺的侍衛,可是王爺從來都把他們看做可以信賴的朋友。白琥看完後,驚得抬頭道︰「烈明鏡的死或許並不是江南霹靂門所為?那麼……」他想一想,駭道,「難道說……」
赤璋沉吟道︰「如此說來,烈小姐的處境豈非很危險。」
蒼壁的情報應該不會出很大的差錯。
玉自寒閉上眼楮。
他,應該不會傷害她吧……
畢竟他曾經喜愛過她……
玄璜卻道︰「王爺,上次您離開軍營已經引起一些異議。日後無論烈火山莊發生怎樣的事情,請交給我們去做。」
白琥、赤璋皆是一怔。
他們齊齊望向玉自寒。
玉自寒沒有「听」到。
睫毛在清遠的面容上微微顫動,他的心神恍然已經飛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武林中,一提到苗河鎮,就會想到烈火山莊。
苗河鎮緊鄰烈火山莊。
從鎮里最大的君安客棧趕到烈火山莊的正門前,只需要半個時辰。
下午。
苗家鎮的集市里很熱鬧。
有人搖著撥浪鼓賣胭脂花粉,有人敲鑼打鼓吆喝著當街賣藝兼賣大補丸,有熱騰騰撲鼻的米糕香,有孩童們興奮的尖叫聲,冰糖葫蘆閃著讓人流口水的光澤,三姑六婆們聚在一起又開始唧唧喳喳東家長西家短……
順意客棧是苗河鎮里一家普通的客棧。
住進來的客人也都是普通人,並不十分尊貴,也並不十分潦倒。
所以,順意客棧一點也不惹眼。
不過在客棧門口的右側,卻有一個餛飩攤子。「苗老二餛飩」遠近馳名,鍋里滾出騰騰的白霧,香氣四溢,惹得人邁不動步子。餛飩便宜又大碗,每日都有很多人前來光顧。
此刻,餛飩攤子里正坐著一位白衣裳的姑娘。
她吃得很慢。
每只餛飩都要細細嚼好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餛飩好像真的很好吃,她吃得眼楮亮晶晶,臉頰紅得像點了胭脂。
好漂亮的姑娘!
路過的人們都忍不住打量她。
她滿足的樣子,仿佛這家的餛飩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當她吃到第十二個餛飩的時候。
一個布衣少年坐到了她的身邊。
少年長得很丑,面色蠟黃,右頰有一塊拇指大小的黑斑。可是,少年的嘴唇卻豐盈微翹,好像夏日里新剝開的橘子,撲面清爽的感覺。
「餛飩都涼了,有什麼好吃的。」
少年湊過來,笑嘻嘻地說。
白衣少女瞟他一眼,嘆聲道︰「若不是你來的這樣晚,餛飩會變涼嗎?」
少年驚訝道︰「你在等我?」
白衣少女接著吃第十三只餛飩,邊吃邊道︰「是呀。」
少年劍眉一挑。
少女慢慢放下筷子,對少年微笑道︰
「平安鎮一別,雷少爺如今可好?」
湖心朱亭。
青色的竹簾四面垂下。
水面微微結冰。
陽光映在薄冰上有些微的刺眼。
透過青竹簾,光線暗淡了些。
暗夜羅站在陰影里,血紅的衣裳被湖面清冷的風吹得揚起,一雙赤足似乎美得毫無瑕疵。
戰楓在他身側。
他沉默不語,右耳的藍寶石卻異常閃亮。
暗夜羅悠閑地把玩著黃金酒杯,斜睨道︰
「進展怎樣?」
戰楓道︰「有三十七個門派支持我們,十九個門派支持霹靂門,另外二十二個門派仍在觀望。姬驚雷和郭陽雁帶去的莊中弟子與無刀城弟子,已經鏟平和接手了霹靂門大半的分舵和產業。只是,我們傷亡的弟子也很多。」
暗夜羅笑得邪美。
「好!楓兒果然出色,不愧我暗夜羅的甥兒!」他拍拍戰楓的肩膀,力道很大,卻很柔和,像一股溫熱的暖流,一下子涌進戰楓的體內。
戰楓偏過頭。
眼底洶涌的蔚藍讓他忽然像孩子一樣狼狽。
右耳的寶石閃出亮光。
暗夜羅的笑容漸漸凝住。
他輕輕拂上戰楓耳垂那塊幽藍的寶石,輕聲道︰
「楓兒,你可知道,這是你剛出生時,我親手封進去的。」
藍色的寶石。
在暗夜羅蒼白的指尖突然仿佛活了起來。
湛藍色光芒,跳躍流動。
那寶石美麗得就像最深邃的大海。
暗夜羅嘆道︰「這寶石本是你娘的。」
戰楓身子巨震︰「我娘?」他從小無父無母……娘……不曉得有娘的感覺會是怎樣……
暗夜羅的嘆息如大海般多情︰「你娘是世上最美好的女人……」
寶石的藍光映著他眉間比相思還殷紅的朱砂。
朱砂細碎恍如舊夢。
…………
……
春日里清澈的小溪邊。
縴縴玉手。
一根瓖著寶石的簪子。
溪水潺潺。
柔靜美麗的面容映在水面,讓溪邊粉紅的野花也羞紅了臉。
她正在梳妝。
忽然一團紅影撲過去抱住她香軟的背。
她扭轉頭,微笑,將那個紅衣的小人兒抱進懷里︰「羅兒,又來撒嬌?」
暗夜羅只有十歲,俊美的容顏仿佛有邪惡的魅力。他賴在那又香又軟的懷里,眼楮里閃著得意和狂妄︰「我方才打敗了一個武當的長老,只用了五招。」
她香他的額頭一下。
「羅兒好棒!」
小暗夜羅喜得心花怒放,咧著嘴笑︰「姐姐,你喜歡羅兒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強大嗎?」
她笑得溫婉︰「羅兒長大後必定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那時候,姐姐就會嫁給我嗎?」
小暗夜羅扯住她的衣襟,眼巴巴地問。
「傻羅兒,我是你的姐姐呀。」她彈一下他的額頭,嗔道。
「是姐姐又怎樣?」小暗夜羅不服氣地說,「我就是喜歡姐姐,我要姐姐嫁給我!我要永遠和姐姐在一起!」
「好,好。」她笑著,「姐姐最喜歡羅兒了,也不舍得同羅兒分開呀。」
小暗夜羅突然拔下她雲發上的梅花簪,亮亮的藍寶石映著他執拗的眼楮︰「是姐姐答應的啊,這個簪子就留給我做信物好不好?」
她怔了怔。
小暗夜羅將梅花簪小心地收進懷里,仰起小臉笑︰
「姐姐,答應了就不許反悔啊。」
那一年的溪水邊。
暗夜冥十五歲。
暗夜羅十歲。
……
…………
朱亭里。
暗夜羅眉間的朱砂驟然一暗︰「……可是她卻嫁給了戰飛天。」
他背過身。
戰楓再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看到暗夜羅的赤足仿佛冰凍著,縴美的腳趾僵得青紫。
「烈明鏡那個老賊先利用她來誘殺我,接著就殺了她和戰飛天。」
暗夜羅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恨意!
戰楓雙拳握緊。
他的血液凝冷如冰。
當年烈火山莊日漸盛大,烈明鏡忌憚戰飛天的武功智謀,惟恐其將勢力坐大。于是,他便趁暗夜冥生產時戰飛天毫無防備之機,將戰飛天夫婦殺害。
世人卻都道戰飛天自盡而亡。
然而,誰會在自己麟兒初誕之時便忍心離去呢?
暗夜羅仰首飲下杯中酒,幽幽的聲音似黑夜里悠遠的洞簫︰
「孩子,這世間,你是我惟一牽掛的親人了。」
戰楓喉中一口熱血。
親——人——
他望著紅衣如血的暗夜羅,激動的黯藍在他眼底洶涌。他的親人,十九年來,他惟一的親人……
沒有人會知道一個孤兒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