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絲模糊的了悟,心里漸漸充滿勝過矛盾的恐慌。他緩緩抬起她的下巴,手指輕撫著已泛出淤青的肌膚,語氣是不自知的憐愛,「雁非,告訴我,告訴我……」
她搖頭,再搖頭,發出短促慘痛的聲響。
他再也無法看她受苦,緊緊擁她人懷,輾轉吮吸著她臉頰上的淚滴,痛楚地低吟︰「讓你受苦,讓你受苦了……」
她突然推開他,貼著牆壁一直後退,退到離他遠遠的屋角,慌亂地搖頭注視著他,他怎能用這麼溫柔的口氣同她說話?好像是他虧欠了她。難道他忘記是誰把短刀刺進他的胸膛的嗎?難道他不記得是誰拿走名冊讓朱常洛一舉攻下南方義軍總部的嗎?
「是的,我忘了,我忘了那些舊事,只記得曾許給你的承諾。」他看穿了她的想法、她的疑問和恐懼,每一個字都重重地敲打在她的心上。
「雁非,早在你重回揚州時,我就已有了預感。可我還是賭了,拿生命去賭你的感情,最後我知道,無論你的愛有多深,我都不會再用那種愚蠢的方法,因為我沒有另一個五年用來忍受分離。」
她破碎的哭泣聲是刺傷他的利劍,他迎著她的目光走上去,再次輕柔地將她摟進懷中。
「听我說,南方的義軍,遲早要被明軍或剿殺或收編的,父王的心願不是我能實現的,早在五年前與朱常洛的對決中,父王就已經放棄了我這顆棋子。你刺殺我後不久,就有人發現並及時保住了我的性命。養傷期間,我听說臨月公主在長慶宮中被刺客所殺,還一度以為是你做的,可是我知道,你同樣是個有著強韌生命力的女子,絕不會在沒有給我一個完美的理由之前就這樣消失。這些年我天南地北地闖蕩,常常陷入前幾日那樣的險境,每一次都僥幸活了下來,因為我的心里一直有一個信念,就是要找到你,問出那個我一直沒有得到的理由。
「雁非,不管曾有過怎樣的恩怨情仇,以前的種種,都譬如昨日的死,大明江山,已不是我們能挑起的責任,民間割據的勢力已經基本成形,塞外,建洲女真虎視眈眈,不管信與不信、甘與不甘,滿人入關已是必然,歷史自有它合理的安排,在這草原大漠中,我們只是一對普通的牧羊夫婦而已。
「這不是避世,如果有人能結束這風雨飄搖的政局、能給百姓真正安定和平的生活,那為什麼還要去管他是滿人還是漢人呢?我不是在為父王尋找借口,大明是我母親的根,也是我的根,我不會希望它走向末路,但是,興衰榮辱,終有定數,大明的確已經是強風中微弱的燭火,只要有人站出來打起順應時勢的大旗,歷史都會因之而改寫!」
「所以不管有過怎樣的夢想,都只是亂世塵埃,千騎卷過,終要化為烏有。可是,我卻不能忘記那些許給你的夢想,即使不能完美,至少,也真的做過。」
她的淚不斷地滑落,拼命搖著頭,企圖阻止他再說下去。
明明是她對不起他啊,在他對她全心信賴,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她選擇以那樣決絕的方式結束他們之間的愛情,甚至不給這份愛情留任何生還的余地。
她不要听他再說,他的原諒是對她更大的諷刺,像她這樣的女子,怎麼配再度擁有他的愛,怎麼能再給他帶來第二次傷害?
「雁非!你從來不是我的劫難,從前不是,以後也決不會是!」他輕輕吻著她眼角的淚水,飽經風霜的臉上,當日的狂佞自負已被歲月的風沙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歷經生死後的淡薄。
「也許我應該恨你,是你讓我嘗到了刻骨銘心的愛情,卻也體會到什麼叫做心神俱焚。可是如果我楊曄這一生中沒有遇見你,又將會是怎樣的遺憾和不甘啊!」
他溫柔地吻上她的臉,像是對待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充滿憐惜和感恩。
她慌亂地掙扎著,小小的拳頭抵在他的胸膛上,破碎的哭泣聲抗拒著他的溫柔。
他的眼也紅了,粗糙的大手撫過她依舊努力想發出聲音的唇,小心翼翼地踫觸著,害怕驚嚇了她。這個惹人憐愛的女子啊,也許她曾經殘忍地毀掉了他的事業、他的生命、他的愛情,可是她又有什麼過錯?
皇室的明爭暗斗豈是原本就生于風暴中心的她所能躲得開的?現在的她已被信任的人傷得體無完膚,甚至永遠不能再開口說話,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好好呵護她呢?
她這一生,原本可以是高高在上的大明公主,也可以是豪情萬丈的江湖兒女,可是因為有了他,有了他對她感情的堅持掠奪,才成為這個褪去了夢幻華麗的外衣,甘心歸于平凡的放牧女子。
他不顧她的抵抗,溫存地吻上她的唇,吻掉令他心碎的喑啞嗚咽,「你要有這種覺悟,這次,我不會再放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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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的夜晚特別靜,無風的時候,會傳來遠遠的狼嗥。
吟月在外屋沉睡著,小小的臉蛋因為有了爹爹而泛著興奮的紅潮。
屋內,皎潔的月光越過窗欞,灑在熟睡的人兒身上,像是覆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
楊曄看著懷中的女子,心里是難以言喻的滿足。
那張熟悉的在夢中縈繞了千百回的容顏,是他今生最深切的眷戀。
就在前一刻,她還激烈地反抗著他的擁抱,可是,老天保佑,他那小小的惹人心疼的小鮑主吟月,大膽地攀上他的背,無比崇拜地喚了他一聲「爹爹」。
他還記得當時雁非驚愕的表情,他的心在那一刻飛揚起來。
他抱起吟月香香的身子,湊到她耳邊說︰「寶貝,我的寶貝,我是吟月的爹爹,可是,娘親好像不要爹爹吶!」
吟月紅紅的小嘴又噘了起來,大聲嚷嚷︰「才不是呢,娘騙人!樊姑姑說了,世上只有爹爹才會讓娘哭,而且娘一直說爹爹是個大英雄,吟月想要大英雄的爹爹,娘怎麼能不要呢?」
她理直氣壯的聲音重重地敲進他的心里,讓他忍不住流下淚來。這便是他的妻女,是他願意舍棄一切來換取的骨肉至親,是他整個生命中最精彩的篇章,最徹底的勝利。
沒有人能一肩挑起整個時代,歷經了那麼多風風雨雨,他惟一想做的,只是再次成為她心中的英雄,真真切切地挑起她的苦、她的悲、她的夢和她的余生。
原來,他是這麼容易滿足的男人吶!
身下,雁非的眼楮緩緩睜開,煥發出如夢似幻的光彩。
他輕輕握緊她的手,忍不住悄聲調侃道︰「有時候我在想,在我面前,你不夠溫順、不夠嬌媚、不夠坦白,你有這麼多缺點,我為什麼還要對你如痴如醉呢?」
她白玉般的臉上涌現出羞怯惱人的紅暈,嗔怪地用唇語說道︰「那你還不放開?」
「叫我如何放得開呢?」他想起在揚州城玉梳閣里曾經說過的話,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深陷,舍不得放開眼前這個佔據了他身心的女子了啊!
「我已不是當年的柳雁非,現在的我,只是一個失去了聲音的尋常女子罷了。」她說得極慢,有著無言的哀傷,企圖讓他明白她的意思。
「而我,也不再是當年的楊七爺,只是一個能讓所有男人羨慕的幸福的平凡男子罷了。」他吻上她輕輕顫抖的唇,模糊中她听見他說︰「雁非,從今後我就是你的聲音!你和吟月,就是我的江山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