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非看著卉兒稚氣熱切的臉,內心有了一絲松動。楊曄帶她北上,已成事實。也許順從他的想法,規勸如維全力抗倭是對的,就算女真果真對大明朝懷有什麼野心,諒他們在短短的幾年內也不會成什麼大氣候。待到鄧將軍平定倭寇,鞏固了大明的南疆海防之後,再全力剿除女真,也為時未晚。
「卉兒,吉格勒有沒有說什麼關于女真南下的事?八旗子弟呢?」
卉兒興致勃勃地繼續對她說︰「南下的事倒是沒有听說,不過八旗軍的事吉格勒卻講了不少。對了雁非姐姐,這位七爺好像來頭挺大的,上馬車前,我看見趙大人對他都恭恭敬敬的呢!」
雁非點點頭,小心叮囑卉兒道︰「所以咱們平日里說話應該小心謹慎些才是,你同吉格勒不要講太多鄧公子的事,只管仔細多打听些關于北疆的情況就好。」
卉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是當然,卉兒會小心的。」
「走吧,我們也進客棧吃飯去。」雁非甩掉滿腦子鄧如維和楊曄的事,笑吟吟地牽起卉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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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江甘棠湖上,一艘畫舫蕩破如鏡的水面,在湖中緩緩行駛。
正是荷花盛開時,湖面上滿是望不到邊際的荷葉,綿延十余里。微風送爽,葉浪翻滾,盛開在其間的荷花如同嬌羞的少女,撩開層層綠紗,粉面含羞地向外張望。湖中臥波李渤堤,將湖面分為南門湖和景星湖,而那艘美侖美奐的畫舫,正穿過波心湖堤下的橋洞,向岸邊駛來。
醉不成歡慘將別,
別時茫茫江浸月。
畫舫上,傳來一陣悠揚婉轉的歌聲,伴著箏聲,在飄著荷香的水面上蕩漾。
「好一個‘別時茫茫江浸月’,料想當年被貶官至江州司馬的白居易,見到此情此景,也確要感傷人生無常。雁非,何以唱出這樣傷感的曲子來呢?」一襲靛青漢服的楊曄,昂首立于船頭,衣袂翩翩,湖光山色之中,如突如其來的奔馬,將這片凝滯的陰柔之美劃破,添上一道灑月兌不羈的風景。
雁非停住撥箏的手,淺淺一笑,「正是思及白居易,才唱出這首曲子。甘棠湖上有他建造的‘浸月亭’,如今後人游經此處,感嘆風景如畫的時候,更該體會那種心境才是。」
「‘浸月亭’清麗宜人,卻不及‘煙水亭’意境深遠,‘山頭水色薄籠煙’,也只有在這煙水縹緲的離世仙境之中,才可以遠離紛擾,暢意紓懷。」
「試問這樣的無奈,又是誰帶來的呢?」雁非禁不住有些黯然,「戰亂連年,難道只能逃避到人間仙境,才能夠生存下去嗎?」
楊曄極目遠眺,低低地說道︰「雁非,這樣的亂世,是由不得你我的。你可知道,你所看到的浸月亭,是點都黃騰春在原來的舊址上建造的,現在叫做煙水亭。所以,浸月亭早巳不是原來的浸月亭,你我也不是原來的你我,而大明朝,很快也將不再是原來的大明朝了。」
她轉頭看他遠眺的側影,心中忽然一動,是不熟悉的心痛和憐惜。
不該呵,這樣的男人,怎麼也會有需要她同情和心痛之時?他該率領千軍萬馬馳騁沙場、憑王子貝勒之尊呼風喚雨,怎麼會讓她直直看到他心底,看見那秋風蕭瑟下滿地的寂寥,以及那許多無奈的掙扎?
「千古興亡,雁非,帝王們為著權勢利益壘起森森白骨,我們,也不過是其間的小角色而已。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就算是拼死為國,能付出的、能挽救的,依然是那麼渺小啊!
「更何況,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很多結局無法選擇。」他目光幽幽,無限感慨。
「七爺……」
「你怕嗎?」
「怕什麼?」
「怕亂了心神,怕身不由己,怕命運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甚至是怕在這亂世紅塵中,找不到你想要的淨土,包括心里……」
她怕嗎?她怕啊!和如維在一起,她總怕自己太急進太強悍;而和他在一起,她卻怕自己太渺小太脆弱。她越來越怕了,怕自己掌握不住已經搖搖欲墜的心,可如果放棄了、退縮了,她又怕自己再也尋不回往日的滿足與淡定。
她更怕的,是他展示的恢宏畫卷,那里,有她最向往、最渴望的東西,有她尚未可知的宿命。而這樣的亂世,她又怕如果順心而行,會如他所說的那樣,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一方淨土。
「七爺,雁非想過了,我願隨七爺北上遼東,不再堅持進京。」良久,她站起身來,款款行至船首,和他並肩迎風而立。
楊曄沒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天水茫茫間,愈顯動人的她的容顏。
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無法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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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山外,芳草正瘋長。
柳雁非一身素服,跪在兩座簡陋的墓冢前,神情木然地燒著紙錢。
倒是卉兒顯得有些悲淒,紅著眼叩了三個響頭,哽咽著說︰「柳老爺柳夫人,雁非姐姐這些年來雖然寄人籬下,可從來沒有忘記兩位老人家的教誨,一直都惦記著你們吶!姐姐深明大義,待卉兒情同姐妹,所幸遇上鄧公子真心相待,您二位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姐姐啊!」
雁非幽幽地望著爹娘墳頭上的青草,又想起多年以前離開九江的那個夜晚。
那是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冬夜,爹娘全身染血地躺在房間的地板上,爹爹的胸口上插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七歲的她什麼都不懂,從後山的樹林里捉了蟲子回來準備嚇唬娘,進門才發現娘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嚇呆了的她連眼淚都流不出來,傻傻地站在一旁,只覺得頭疼得快要炸開。爹爹用僅剩的一口氣沖她喊道︰「快跑,小月兒快跑,永遠都不要回來,也不要……不要回來……祭拜……」
她轉身就跑,一直一直跑,跑過前廳,跑出家門,天上不停地打雷,她的頭疼得越來越厲害,有好多好多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她仿佛看見明黃色的大廳里,帶著奇奇怪怪帽子的大人們嘴里使勁喊著一個稱呼,然後有一個滿臉焦急的姐姐抱著自己急急退出去;她還看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寵溺地把自己抱在懷里,香香的頭發上,好圓好漂亮的珠子閃得她眼楮都睜不開了;還有還有,她們為什麼要哭?她們給她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好苦啊!
她們叫她什麼呢?她不知道了,她的頭好痛,爹爹叫她不要回家,她就一直不停地跑,直到最後,她的眼前出現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她醒過來時,已經是在秋水樓,李媽媽幫她洗了臉梳了頭發,把一個沉甸甸的包裹交給一個矮小的中年男子,然後對她說,以後這里就是她的家了。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包括爹爹為什麼要叫她小月兒,包括她記憶中看見的那些畫面到底代表著什麼,甚至包括對爹和娘的印象,都停留在七歲那些零星片斷上。那晚逃出家門以後,她就再也沒回過九江,她一直記得爹爹所說的話,不敢回來祭拜。可是十年過去了,就算爹娘的遇害是因為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這麼長一段時間,也足夠沖淡往事了吧。
她已經不能再等,她想要看看疼愛她的爹娘在地下睡得是否安穩,可是,不孝的她,就連爹娘的墳墓,也都是經過如維多方打听,才輾轉得知的。這麼多年以來,她的心里始終都懷著深深的愧疚,跪在爹娘的墳前,她覺得自己連流淚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