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看見她黯然的表情,卻又舍不得自她臉上移開目光,他靜靜地等待她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短短的片刻時光等起來好漫長。
一秒、兩秒、三秒……十秒過去了……半分鐘過去了。
笑容依在,並且淺淺地綻放開來,燦爛的愉悅飛上她的眉眼,顧盼間宛然動人。
蕭若笑吟吟地自畫板上取下畫布,將之順手一揚,準確地丟進紙簍中,「你說得很對,這幅畫的確有這個缺點。」美得太虛假,非但只是指畫,還是指她這個人吧。
有一點點沮喪,但更多的是坦然,她不是執拗的人,有過失並不可恥,可恥的是知過否改,知道自己的不足,就一定能讓自己變得完善。
「美得太虛假呀……」她低喃,「是因為沒有靈魂吧。」莫怪她捕捉不到那絕美的夜色,由內在的自然而流露于外的氣質,她怎能妄想以眼繪出?
她轉頭,笑眸嫣然,「知道嗎,我從四歲就開始正式學畫了呢。我父親是個很棒的畫家,母親也是,他們很出色很杰出,因為他們不太熱衷名利,所以幾乎沒有人知道他們,但不論是站在兒女的角度或是專業的角度去看,他們都極優秀。」
洛青有些意外,這是他第一次听蕭若提起她家人的事。但不知為何,本應高興與她更接近的心竟有些不安。
蕭若陡然將話鋒一轉︰「你還記得上次你到我的畫廊里對兩部分畫的評論嗎?」
她的事他當然記得。洛青點點頭,茫然無措地看著她。
「你說比較漂亮的那些是我畫的,而你較偏愛的,是我父親的作品。」他是第四個回答她這個問題的人,前三個是她惟有的朋友,因與她極相熟而無一例外地偏袒她,「你說出了我一直沒有注意的問題,盡避我的作畫技巧不差,但比起父親來卻欠在用心上,父親用心畫,而我以眼畫。」他不懂畫,不熟她,所以不會以技巧或好惡來評判。以心觀畫,正好瞧見了她的缺陷。
「今天我看到了艾蜜莉,她有一種形于外的特殊氣質,一種極強烈的存在感,火一般地跳躍,灼烈地.入人眼,入人心。」她不是健談的人,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她只想將積壓在心中的話一吐為快,「我在俱樂部里就意識到了,如果我想畫出真實的艾蜜莉,就必須摒棄從前的作畫習慣。」
「對付那四個想殺你的人時,我很厲害對吧?」蕭若轉眸,笑容隨之隱去。
「是啊,你的身手利落極了,不論是掙開他們的鉗制還是正面擊倒東雷。」動作除去快不說,還優雅得無懈可擊。
「那是當然的呀,我練了十五年的武呢。自爺爺過世後到昨天,我沒有與誰動過手,連一次都沒有。
五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我甚至差點兒忘了自己會武,可是今天呢。」她苦笑了一下,「今天呢……你看我的身手如何?」
「你在怪我嗎?我讓你陷入了危險,或是因為我讓你與人動了手?」如果是這樣的話,她想打他泄憤都不為過。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想說的是,五年來甚至沒有激烈動作過的我,乍一與人動手,身體的本能就立即作出反應,就仿佛我昨天還在習武似的。十五年的練習根深蒂固在了血液里,刻意停頓了五年也無法消去,而我學畫的歷史,是二十一年。」好長的時間呀。
「你想說,已經形成的作畫習慣很難改是嗎?」終于領悟了她這番話九拐十八彎的意思,他總結,「可听你的說法,你欠的只是心呀,只要加上和補齊不就行了嗎?不用改繪畫的習慣呀。」
「最糟糕的就是這里。」蕭若忽然沖他一笑,第一次,她的笑容帶給他的不是心動,而是不安,上揚的唇有些勉強,眼楮里,有一點點苦澀,有一點點悲哀,蒙著一層灰暗的色彩,「你說的方法,要用到心對吧。可是,我根本……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心在哪里。」
沉默了許久,幽幽的聲音再度響起︰「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還有沒有心。」
半晌,洛青出聲打破了難堪的沉默︰「你,是這麼認為的嗎?」啞啞的聲音暗沉沉的,生硬而干澀。
沒有心。多可怕的一句話,震得他到現在仍心驚不已。他是不是該大叫萬幸?如果她沒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是不是就得跟她一直不痛不癢地耗下去?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心門,他如何能找到並進駐?
「你有的,你有的。」他忍不住伸手去揉她垂落下來的發絲,細柔如絲緞的觸感叫他舍不得放手,「你有心的,只是你暫時還沒找到。」她有心的,這是在說服她,也是在安撫自己。否則,他如何能承認自己愛上的是個沒心的軀殼?
「哦,是這樣嗎?」漫不經心地回應,他心痛又心焦的話語在她听來如過耳清風,沒半點效用。
他無奈地放棄說服︰「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旁觀者清,就這麼簡單。」極輕快地,他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個吻,「就是這麼簡單。」
被濃烈氣息乍然欺近的蕭若立在當場,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出畫室。
他為什麼要……吻她?她輕輕地揚眉,殘留在眉心的氣息久久不散,被他的唇觸過的肌膚一下子灼燙起來。
為什麼呢?玉頰漸漸生出桃暈,酸酸澀澀的感覺自心底漫開,惱人的氣息久久不散。為什麼要吻她呢?這個動作,似乎只有情人之間才會發生的呀!可他們認識才四天,連熟人都算不上呢。
是戲耍嗎?他的認真中帶些失落的表情不像。
是感謝嗎?她是救了他沒錯,可他也幫了她呀,何況若真要謝他早該在第一天就謝了。
晚安吻?不像。她又不是孩子,而那個吻,一點叫人心安的作用也沒有。
那麼,是……愛情嗎?像父親對母親那樣?她失笑,怎麼可能,誰會沒眼光到愛上無心的人?
長久以來,她腦中只有畫和那三個朋友,再也容不下其他,曾經有不了解她這點的人試圖追求她,她卻是在別人失敗放棄後才明白那是追求,而且還是由朋友的口中知道的。
也許,她真的無心吧。
而他,只是在安慰和鼓勵她吧。不想再折磨混亂的神經,蕭若甩甩頭,胡亂找了個答案。定下神後,目光卻始終不敢瞄向通往客廳的方向,眼神飄飄蕩蕩的沒有焦距。
怎麼會這樣?一個眉心的輕吻就讓她方寸大亂;怎麼辦,她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奇怪,如果回臥室的話一定會在經過客廳時被洛青看到。
怎麼辦?
遲疑了一會,蕭若嘆口氣,還是在畫室里呆著好了。
此時,自門口傳來低沉的嗓音︰「若,我有事出去一會兒,你一個人在家里,小心點兒。」
得救了。
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在听到關門的聲音後,她逃也似的回到臥室,關上門後無力地背倚著門板。
才安心了一會兒,她又記掛起他的安危;他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出去,是為了避免她的難堪吧,如果只因為這樣令他受了傷甚至丟了命,她的良心會負疚很久的,半年、一年、兩年,甚至十年。
希望他平安……
明淨的臥房內,背倚著門的白衣女子緩緩合上眼,默默為他祈禱。
平安……
第五章
洛青並沒有走遠,他一直在蕭若的家門口背牆而立,仰頭看著夜空。
很安靜,也很寂寞。
多少次了呢,當他一個人看夜空時,總會覺得很孤獨。他有親人,也有朋友,可是沒有知己——一個能分擔他寂寞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