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外,是一灰衣僧人。他負手而立,背影雖然削瘦單薄,卻看不出孤單的痕跡,反而感覺如此的輕松自在,仿佛有一種可以安撫人的力量,讓人不由得有種想頂禮膜拜人沖動。那僧人背向著念念,雖然看不見他的模樣,但念念卻也知道他便是朱朝夕在「戴興寺」的師傅見痴大師,不由恭敬地合什行禮道︰「見痴大師。」那灰衣僧人緩緩回身,溫和地笑道︰「小泵娘不必多禮。」
他的聲音溫暖的有如春風般讓人能夠立刻平靜下來,而他的雙眼更是如此清澈澄淨,不見一絲雜念,坦然的讓世人自慚形穢--念念一抬頭,目光便跌入了這雙眼中,這雙眼是這般的熟悉,因為世間恐怕也只有一個人能夠擁有這般明亮與干淨的雙眼了!念念神情不由一變,驚呼道︰「大師……是你!」
一年前于五台山下小攤旁初得半塊玉佩時的欣喜猶在眼前,那仿佛是剛剛听完佛祖受教般欣喜與寧靜的神情,那仿佛剛剛于菩提樹下徹悟般坦然與清澈的目光,那如春風拂過萬物都充滿希望般溫和的聲音,甚至看不出年齡的平靜面容和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都如此真實在映在那里,怎麼可能?!眼前的人與一年前五台山下的會是同一個人麼?念念痴痴地站在那里,一切發生的太突然,讓她有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不……朱兄……你……」這時突然一聲驚恐而絕望的呼喊從車廂內傳來,是聶臨風的聲音,他並不是個輕易就會被驚嚇到的人,而之所以會發出這般地聲音,難道是朱朝夕——出事了?!
兩年後。
這是水草豐美的草原深處。春去春歸,雁來雁去,又到了草木蕭瑟的秋季。夕陽西下,如血的殘陽映紅了靜靜的河水,于蒼涼間帶著絕望的美麗。那是一條沒有聲音,沒有帆影,也沒有盡頭的河,仿佛流到天上人間那麼遠,那麼久。那河邊寂寞的身影,如此靜靜地站著,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化為了千古的石頭,苦苦守望著心上人的歸來!她回頭,夕陽還未落盡,最後一抹即將消失的光芒映在她的臉上、眉間、發梢,而她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絲令人心痛的哀傷與憂郁。她——正是念念!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這正是她無數個日日夜夜所夢到的景色,而站到這里的此時此刻,她才恍然明白,那河邊始終沒有回頭的身影,竟然……是她自己的!難道多年來的夢境早已預示和注定了她要在此孤獨終生麼?那麼那個她苦苦念著、等著、盼著的朱朝夕是不是還活著?當時見痴大師帶走了幾乎已經回天乏力的他,說是只有回到三百多年後的現代才能用先進的醫療技術為他換去已被毒藥侵蝕得壞死的肺與腎,而這一去便是兩年,不知道他有沒有順利回到現代呢?走之前曾經听見痴大師講過,凡人是不能夠隨意穿越古今的,而她之所以會回到過去,除了心中強烈的意念外,更多的是靠運氣,這運氣便是一種叫做「磁場」的東西,那天晚上她在鎮北台城關上的天氣、地勢與氣息都與明朝那時的磁場相同,同時手中還有凝聚著朱朝夕太多不甘的墨玉,她才有機緣來到這里,而不知道朱朝夕是不是也有這個運氣能夠運用同樣的道理回到現代……這兩年來她時時刻刻地等,日日夜夜地盼,企盼著有一天忽然會有人推開了她的門,溫柔地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這些年來他的想念,而面對著夢中已成為現實的此情此景時,念念恍然,或者——這根本就是個騙局?念念也無法解釋自己如何能夠回到古代的奇特際遇,但不是每個人都如她這般幸運吧,而見痴大師與朱朝夕一同兩年不得消息和多年來的夢境驚醒時那孤單的身影竟然是自己的現實,卻讓她不得不由心中生出一絲絕望。當年她曾經毅然決然的表示如果朱朝夕死了自己不肯獨活的決心,會不會正是這個原因才讓大家出此下策謊稱他回到現代治病,而為她找到一個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呢?聶臨風為她安排的這個住處遠離人世的喧囂,這里曾經是西夏王國的故地,但在百年前被強大的韃靼人所征服,如今成為一片人煙稀少有地方,正因為如此,草場也格外的豐美。而這座規模不小的府邸便建在這片草場中鮮有的最佳地勢上。這桃源仙境般的宅院仿佛早就蓋好在那里等她住進一般,聶臨風含糊的講過,這是朱朝夕在準備回京城前便命他找人選到這片土地,為的就是與她同渡此生。背山面河,風景優美怡人。可是再美再好,與她同渡此生的男子卻不見了,要她能夠快活麼?朱朝夕一番苦心,費盡心機想要讓她堅強地活下去,而念念也始終活在朱朝夕為她編織好的故事中,那麼她會等多久,她能等多久?念念緊緊握著手中的半片玉佩,那是他唯一留給她的紀念了吧,另一半她執意地留在了朱朝夕的身上。當年正是因為這半片玉佩,讓她來到他身邊,而如今,如果他還活著,他也必定會憑借著這半片玉佩找到回家的路。耳邊猶還響起在五台山腳下見痴大師說過的話︰「這千年的玉佩是有靈性的,它必然會帶著它的主人找到回家的路……」「命由天執,運由心造……有些事情,只要有心,便可成功……」
如果真的只要有心就能成功,如果真的她憑借一股強烈的意念就可以回到古代找到心愛的人的話,那麼,她情願相信朱朝夕還活著,情願相信他在那個原本屬于她的世界好好地活著,情願這般痴痴地、無怨無悔地等下去,無論有多久,就算是海枯石爛,就算是化為「望夫石」,就算是要耗盡她這一生一世,她也要等下去!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也又是一個注定的不眠之夜。
秋風嗚咽地吹過,仿佛在訴說著什麼,是思念,是寂寞,是期盼,還是無奈?寂靜的夜晚隱隱傳來匆匆的敲門聲,就好像一個遠方的游子急于回家見到親人的渴望,又仿佛一個晚歸的丈夫即將面對心愛妻子的激動。門開了,一條熟悉的身影如獲至寶般將念念緊緊擁入懷中,那麼用力,幾乎要將她揉入他的胸膛,再找不到往日的溫和與淡泊!聞著那鼻端熟悉的氣息,念念的淚水滾滾而下——上天畢竟是待她不薄的啊,她終于等到了她想念的人!
尾聲
萬歷四十五年(公元1618年)五月,神宗下旨,免寧王朱朝夕一切官爵封號,貶為庶人,流放西北,終生不得回朝。次日,由太子朱常洛正式接掌寧王所有事務,包括延綏邊塞鐵騎五萬。舉朝上下一片嘩然。同年九月,傳聞朱朝夕病死于流放途中。神宗再次下旨,將朱朝夕從皇室中除名,毀滅一切宗室記錄,死後亦不得入葬皇陵。萬歷四十七年(公元1620年)三月,王皇後病死。
同年七月,神宗病死。
八月朔日,太子朱常洛繼位,即光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