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唯有此時,心才最是平和舒暢。」蘇扶忽然緩聲道,目色仍系于那若有若無的炊煙。
「那是因為公子平時太勞心。今日只顧著勞作,心倒得了閑。」跟在扶蘇身邊也有若干月,外人眼中那個溫潤柔和的翩翩皇子,其實只是水中花影。真正的扶蘇,根本是一口深不可測的井。他的脾性、他的心思、他的喜怒皆無從揣摩得知。那樣銅牆鐵壁的一個人,完人般毫無破綻可言。
幽深的黑瞳直直望進晏落眼底,唇邊的笑隨風散去,「這世上有人勞作,便有人要勞心。若人人只知為溫飽勞作,不知憂國憂民,國還如何成國。」
晏落望著扶蘇那微擰的眉頭,一剎那竟然有著想伸手撫平的沖動。社稷江山,從來不怕沒人為之勞心,只怕太多人想為之勞心。七國時,哪個國君不視己為不可或缺的勞心之人,到頭來,那些個君主已煙消雲散,國與民,還好好地在那兒。扶蘇看不透,只因他正深陷其中。
「在你心中,我定是個貪權戀勢之人吧。」扶蘇轉首望向晏落,俊挺的五官染上一層金貴色,華美的仿若天神,只那眉眼間的一絲陰鷙,透出了凡塵味。
「無關貪戀。公子貴為皇子,權勢與生俱來。」事事豈能由人。權與勢,與他人是夢寐所求,與扶蘇卻是拋不去甩不掉的命運枷鎖。
「是。就是這與生俱來……」扶蘇似嘆似贊,面色仍冷然,似是陷入了沉思。
「扶蘇公子。」清脆稚女敕的女童聲音傳來。
晏落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八九歲的清麗女童,正立在谷堆下,仰頭望著自己與扶蘇。那雙瑩瑩亮的杏眼中溢滿了希冀。
「小丫頭,你今年又隨爹爹一起來秋收了?」黑瞳望向那女童,神色不再肅穆冷凝。
「回公子,呂雉這回比上回要長進。上回只知遞茶送水,這回我也下地割了好些谷子。」小女童說時,一雙眼滴溜溜地轉著,顯得異常伶俐可人。
「是嗎?看來真是長進了不少。不輸那些個小兒郎。」扶蘇點頭笑贊。
呂雉微噘小嘴,「他們如何能同呂雉相提並論。」
「呵呵,身為女子卻有勝男之志。好。」扶蘇說時已俯身握住呂雉的腰,將她一把抱上谷堆。
「那是當然。呂雉若不能成為這世上最了不起的女人,如何能配得上扶蘇公子。」呂雉笑吟吟說著,太小的年紀讓她完全不懂羞澀。
晏落被呂雉一番話驚得錯愕不已,去看扶蘇,他卻是一派溫和,並無半點意外。
「小丫頭,你尚年幼。待長大了,便知扶蘇並不是個好的歸宿。」他心中只有國家君王,沒有再多的地方去容納一個女人。
「那是尋常女子配不上公子。」呂雉說時,臉上有與年齡不符的老沉。
「能得呂姑娘如此看中,實是扶蘇之幸。」扶蘇只當呂雉是童言稚語,並未認真放在心上。
晏落望著那唇紅齒白的小泵娘卻隱隱背脊犯冷。為何明明只是個七八歲的小童卻讓她覺得如此可怕?
「晏落,去把馬牽來吧。」扶蘇與呂雉答問間,抽空囑咐晏落。
「是。」晏落抱了抱拳,矯捷躍下谷堆。俊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滿天紅霞中。
呂雉看著目送晏落始終未收回雙眸的扶蘇,出聲感慨道︰「公子這侍婢好厲害的身手。」
「侍婢?」扶蘇收回視線,一雙黑瞳幽幽望著呂雉。眼底深處有莫名的光亮在閃動,「他分明是個男子。」
「男子?哪有這樣漂亮的男子。再說她身上那淡淡的香味,像極了呂雉的姐姐。」她的秀清美麗,即使是換上男裝也難以掩藏。扶蘇公子怎會誤會她是男子的?
扶蘇聞言,目色再次轉向人已遠去的方向。黑瞳沉郁難懂。
第3章(2)
「公子,馬來了。」晏落牽馬而至時,發現呂雉已沒了蹤影。
扶蘇頷首,眼神似不經意地輕掠過晏落耳畔。
「公子,馬韁。」晏落將韁繩遞向扶蘇。扶蘇卻並未急著去接,只是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那握著韁繩的修長五指。
「公子,韁繩。」晏落見扶蘇注視著自己握韁的繩卻不語,于是又喚了一聲。
扶蘇的黑瞳一閃,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來,沒有接過韁繩,卻是一把握住那拽著韁繩的手,猛地一拉,力道之大,出乎了晏落的意料。未來得及反應的人,便這樣毫無防備地跌入一具溫暖寬闊的胸膛。
扶蘇冷眼旁觀著懷中人的手足無措及酡紅的雙頰,黑瞳中漸漸浮現了然。腦海中那張傾國容顏乍現。呵,若非那個人他也不會先入為主地以為女生男相亦非大不了之事而完全忽略了晏落是女人的可能。若不是呂雉一語驚醒夢中人,自己還真是蒙在鼓里呢。心中的懷疑其實早在她跌入自己懷中時得到了印證。那淡淡的怡人幽香,絕非尋常男兒該有的。那樣清新好聞,比任何的花樹香氤都讓人受用。
心念一動,在晏落欲掙扎前,已冷冷推開她,「我們走吧。」
不顧眼前人的詫異與愣神,徑直自地上撿起馬韁,翻身上馬,獨自先行而去。
到達咸陽宮前,宮門內外已點起照明燈火。晏落望著前面那個一路都無語策馬的人,他似乎在刻意回避著與自己交談。到底是為何原因?
思忖之時,兩旁侍馬官已躬身上前牽過扶蘇和晏落的馬,引往馬廄。
「扶蘇公子。」晏落疾步追上那個匆匆前行的身影。
「什麼事?」扶蘇止步回首,面容清冷。
晏落剛要開口,被一聲驚呼截斷︰「扶蘇公子救命!」
但見兩個雲鬢散亂的宮女一臉驚駭地飛撲在扶蘇腳下,四只手都死死抱著扶蘇雙腿,似抓住救命稻草般。
「有什麼事,起來慢慢說。」雖然這雙宮女的突然出現出乎扶蘇的意料,但他面上並未露出絲毫的不悅,黑瞳中的愕然也很快被溫和所取代。
「扶蘇公子,胡亥公子他要剃奴婢們的頭發!」
「扶蘇公子,沒了頭發,讓奴婢們今後有何顏面見人!」
胡亥公子?就是始皇帝最小的那個兒子,宮女宦官口中的胡鬧千歲?見那兩個宮女滿眼含淚,無比委屈的樣子,看來其胡鬧個性並非虛言夸大。
「原來你們逃到這里來了。」一聲略帶稚氣的喝聲,同時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出現在眾人視野。那是一個相貌相當俊美的少年,一襲繡了金線花紋的黑袍象征了無上的皇氏威嚴,一雙星眸熠熠閃爍,正緊盯著那個跪在地上的宮女。
「這兩個宮女做錯了什麼,你要剃她們頭發?」扶蘇往前邁了一步,將那兩個宮女擋在身後。
「沒做錯什麼。」胡亥撲扇著大眼,滿不在乎道,「我只是看她們頭發生得烏黑光亮,想借來做毛筆玩。」
「胡鬧!這頭發豈是能隨便借的!」扶蘇面色一沉,黑瞳也倏地冷了下來,「你要毛筆我送你就是。」
「大皇兄真的要送胡亥毛筆?」胡亥問時,臉上分明寫著意外和興奮。
「難道由著你胡鬧不成?」扶蘇沉聲冷顏道。
胡亥臉上的興奮頓時不見,頗有幾分委屈道︰「大皇兄若不舍得,莫送就是。怎麼倒像是我要向你討一般?」
扶蘇黑瞳微覷,「說話這般目無尊長,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大皇兄嗎?」
「大皇兄送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毛筆時,不是眼里也沒容下我這個弟弟嗎?」胡亥反唇相譏,全然不顧長幼之禮。
「這都是什麼人教的!竟然這般不識禮法!」扶蘇怒意升騰,黑瞳中已染上濃重的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