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眾人的表情中,他知道此時自己的模樣一定非常恐怖。
他頭發散亂、雙眼目露凶光,臉上寫滿憎恨,身上濺滿了血,根本不是面目猙獰四個字所能形容了,連多年老友武德光,都不太敢正視他。
而他居然讓小潾看到這種丑態?
在她心中,他應該永遠是風度翩翩、冷靜從容的昭少爺才對。現在站在她面前的他,卻跟禽獸沒兩樣……
她緊咬著下唇,怯怯地走向他,「昭少爺,謝謝你來救我,我好高興。」
她知道他一定會來,即使是在他說出「我不會為了一個小丫頭放過你」這種可怕的話的時候,她仍是如此堅信著。
昭少爺絕對不會棄她于不顧的。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撫模他沾滿鮮血的臉頰。
楊鴻昭微微往後閃避,卻沒避開,只感覺到她柔軟的掌心輕輕貼在他臉頰上,彷佛有一道暖流,靜靜地由臉頰流入心里,將累積多年的苦楚一一融化。
「昭少爺,這幾年來,辛苦你了。」小潾輕聲地說。
他一時腦筋有些轉不過來。他剛才當著她的面把自己哥哥毒打了一頓,她卻對他說「辛苦你了」?
「你吃了這麼多苦,一定很難受吧!」她眼中閃爍著淚光,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了,「遇到這麼多傷心難過的事,全都一個人自己承擔下來,你一定很累吧!可不可以先把擔子放下來,好好休息一下呢?」
听了這些話,原本盤踞在楊鴻昭心中,有如毒蛇咬嚙的憤怒,頓時煙消雲散。他一伸手,用力將她摟進懷中,緊緊地抱著,不讓她從懷抱中消失。
在場眾人都大吃一驚,但武德光很快地回過神來,開始指揮手下將楊明正一伙人帶出去,免得影響他們兩個。
「昭少爺?」小潾也很驚訝。除了小時候帶發高燒的自己去看病以外,他從來不曾抱過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她三魂七魄去了一半,幾乎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楊鴻昭完全不管別人的目光,全部心思都放在懷里的她身上。
終于明白了!
這幾年來,是她在保護他,讓他在一心策劃冷血復仇之余,還保留著人性,沒變成跟他哥哥一樣的禽獸。
以前從來沒想過,當一個人整天被過去的痛苦回憶纏身的時候,能夠目睹一個少女健健康康地成長,是多麼令人安心的事情。
每當他被強大的壓力和憤怒逼得喘不過氣的時候,總是她純真無瑕的笑容,一次又一次地解救他。
她不是他女兒、不是妹妹,而是他的天使。用純白的羽翼,守護著他的天使。
這樣的女孩,他居然曾經蠢到想把她逼走!其實他根本不能沒有她啊。
「昭少爺……」感覺到他在顫抖,她怯怯地伸手回抱。她知道他需要她。
「沒事了。」
回到青蓮小築時已是傍晚,林叔一見到楊鴻昭滿身是血,便大呼小叫。
「哎呀,少爺,你怎麼傷成這樣?趕快,我們趕快去醫院……」
武德光打斷他,「林叔啊,你看清楚,那個不是他的血啦!」
「哦!」林叔這才松了口氣。回頭看見小潾衣衫不整、臉色蒼白,身上還穿著少爺的外套,皺起了眉頭。
「小潾,妳是不是又跑去做了什麼胡鬧的事,給昭少爺添麻煩啊?我說妳啊,真的要檢點一點,年紀不小了,還整天做傻事……」
「林叔。」楊鴻昭冷冷地打斷他,「你很閑嗎?沒別的事做了是不是?」
林叔慌忙回答,「哦,是是,我現在就去準備晚飯……」
「不用麻煩了。」武德光阻止他,「他們兩個人今天過得夠驚險了,晚上簡單一點比較好,三明治應該就行了。小潾,潛艇堡三明治會做吧?」
「你說呢?我在餐廳打工耶。」
「很好、很好,那你們今天的晚餐就由妳包辦,不勞林叔動手了。林叔啊,你今晚就來我家坐坐吧。」
「啊?」林叔一時跟不上事情的發展。
武德光親熱地搭著他的肩膀,「對啊,我一直想找機會跟您老聊聊天。」說著他一面向楊鴻昭偷偷眨了眨眼。
經過今天在廢工廠的事,他知道他們兩個人需要獨處的時間,真的有太多事情應該談談了。
「不不,這我怎麼敢當。」完全狀況外的林叔被他的舉動搞得莫名其妙,只得滿口謙讓。
「別這樣嘛,我家里還有一瓶上好的洋酒,一直都沒開,等我老婆回來,我又不能喝了,你就來陪陪我吧。」接著他看向好友,「喂,楊鴻昭,你管家今晚借我哦?」
「隨你。」
武德光就這麼不由分說地把林叔拉走了,臨走前還回頭朝好友比了個手勢,叫他加油!
楊鴻昭瞪他一眼,心中暗罵,「無聊!」
小潾十分疑惑,「他為什麼要把林叔帶走呀?」
他簡短地回答,「他在發神經。」
「哦。」她很干脆地接受了他的解釋。
兩人稍作休息,洗掉今天一身的晦氣後,她精神很快地又恢復了,興致勃勃地下廚大展身手。
經過今天的驚濤駭浪,他雖然體力不受影響,精神上卻相當疲憊。平常很少胡思亂想的他,此時坐在青蓮小築的餐桌前,不由得滿腦子都是當年在這問屋子里被人欺凌的回憶。
每次楊家開飯時,他只能坐在最末座,要是筷子稍微沒拿好,把食物掉到桌上,一定會馬上引來一頓痛罵,內容不外乎果然是女佣的小孩,一點教養都沒有之類的。而身為眾矢之的的母親,根本不能上桌,必須等楊家人吃完才能跟其他女佣一起用餐。
晚餐過後,全家就會聚在起居室里聊天,講不到兩句就開始批評他們母子的不是,最後媽媽只好帶著他躲回房間里,抱著他淚流不止,直到天明。
這些辛酸的往事,彷佛就刻在青蓮小築的牆壁里,歷歷在目。即便他現在成了這屋子的主人,每次踏進這里,直覺就會感到非常不舒服,到現在還是無法習慣。
買下這房子純粹是為了報復,本打算住蚌兩、三天意思一下就月兌手,誰知小潾一進來就愛上了花園里的大榕樹和睡蓮池,一臉興奮地問他以後是不是要一直住這里,他不忍見她失望,只好答應了……
這時,小潾端著兩份超豪華的三明治,笑靨如花地走出廚房,打斷他的思緒。
「少爺,晚餐好了。那個……我們可以去客廳吃嗎?」
平日林叔嚴格要求她三餐一定要在餐桌上吃,不準端著食物到處跑。難得林叔今晚不在,她想小小地放縱一下。
「隨便。」又是楊鴻昭式的標準答案。
她歡欣雀躍地端著盤子來到客廳,活像要出門野餐。
他實在不明白她的心思,只是換個地方吃飯,居然就高興成這樣?
看著她一臉幸福地吃著三明治,他終于忍不住開口,「什麼事那麼開心?」
小潾臉上微微泛著紅暈,「我想到以前我們住在套房里的時候,也常常像這樣坐在一起吃三明治,那時候昭少爺總是把土司烤得脆脆地,好好吃哦!」
楊鴻昭輕輕苦笑了一聲。
那是在他最窮困的時候,兩人慘到連續一個月只能吃白土司果月復,所謂的三明治,也只是中間涂了一層果醬而已。
擠在狹小寒冷的房間里,默不作聲地吃著寒酸的食物,這樣慘淡的光景,在她的記憶里竟是快樂的?
仔細想想,也許事實就是如此。那段兩人相依為命、同甘共苦的時光,真的是非常快樂。
不過,現在仍然是這樣,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