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勃瑞福飄洋過海而來的信上說︰月是故鄉圓,不過倒真的是異鄉的大。第一次在異鄉看中秋月,月亮低在中天,又大又亮,彷佛伸手就可摘入懷中。末了,問我好不好。
好,很好,非常好。我笑出淚來,在信上這樣回答。勞勃瑞福啊--我很想念他陽光一般燦爛的笑容。
可是我最想念的還是米俊寬。暑假以來,我茫然失措于荒涼混沌的心緒中,對米俊寬冷淡而疏離。暑假的時日,他天天等不到我的人影,開學多日來,我又游移不定。雖然他仍舊任教我們數學,但是除了課堂上相遇,多數的日子,我又游離在自己虛無的世界中,而忽視他的存在。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對我包容還是修養太好,他一點也不質問我對他的冷落。
或許他對我的熱烈變淡了。李蘭珠終究不是世間男子輕易抗拒得了的女子。
張亮麗並不因為李蘭珠和米俊寬的傳言而對我的敵意稍減。看見我,臉上始終掛著一抹微微冷冷的笑。也許她本來就討厭我,而不是因為米俊寬的緣故。我想她對米俊寬,大概也只是夏日閑夢一場,夢醒了便了無牽掛。真奇怪啊!人類的情感!愛恨憎怨可以來得那麼強烈,也可以消失得那麼徹底。
倒是阿花和小麥亂關心我和米俊寬之間的發展。偏生我不擅于訴說自己的傳奇,惹得阿花罵我︰「從沒看過像妳這麼笨的人,連戀愛都不會談!」
罵得可真傳神!這種話唯有她白荷花才想得出來,罵得出口。
「不提這些了,」小麥在一旁等阿花罵夠了才開口︰「說真的,杜歡,妳有沒有想過找個補習班什麼的?妳那個數學--畢竟高三了,再不加油就來不及了。」
「麥子妳窮緊張什麼!」阿花快嘴插播說︰「人家杜歡她媽咪早幫她請了家教。還是A大的呢!」
小麥投來詢問的眼光。
我苦笑著︰「那家伙早八百年前就不教了。也好,省得我成天面對XY,煩都煩死了!」
「那要不要跟我們一道?這個老師是省中的,教得還不錯,條理分明的。」
「再說吧!」我看著地板︰「反正時間還早,我也不急。」
「隨妳!只怕妳到時飲恨長城,抱著磚頭大唱南陽街小夜曲--」死阿花就是嘴壞惹人嫌。
我捶了她一拳說︰「白荷花妳少烏鴉嘴。」
她叫痛,賭氣不理我。我將椅子一拐,身子探到她座位旁。
「阿花,別忘了,生氣快老,細胞死得快,皺紋也就生得快!」
阿花瞪我一眼,用力一推,我重心不穩,連人帶椅摔倒在地上。還好皮厚,除了手肘隱隱作痛外,大致都還算完全。阿花忙不連迭跟我道歉,我笑了笑不以為意。阿花就是這點粗魯,搞不好那天怎麼死在她手上都不知道。話雖這麼話,每次她鬧別扭使性子時,我總還是忘了小心提防!
上課鐘響了,第八堂國文課。國文先生一襲唐裝,顧盼自如的踏進教室。我心底暗暗喝采,好一個英俊風流的人物。
柄文先生也是新學期才到任的,儒家忠實的信教。若換做在古代,該是個名符其的「儒生」。那神采,那氣質,舉手投足都充分流露出讀書的人的溫文儒雅。只可惜我們這些蘿卜頭被孔子曰孟子雲給整慘了,提不起勁欣賞什麼儒者的風華。
例如阿花,每背一篇論語,默寫一篇孟子,就罵一聲「死儒家」。阿花喜歡用「死」字夸張地表示某種情緒,算是一種口頭禪。比如她頂討厭一位頹廢派電影小生,每回我和小麥談起他,她就呱呱亂叫「妳們這些死頹廢派的」。
小麥倒挺欣賞國文先生玉樹臨風的英姿,說他是古今少見的「偉男子」。是有一點太夸張了,不過,情這一字之所以如此狹,就是因為它的獨斷。
至于我,我是挺討厭儒家的,不過我對國文先生倒沒什麼成見,好歹井水不犯河水。再說,聯考考的就是這些東西,那天我傲笑江湖,怎麼算,功勞都有他一份。
現在他正講授著孟子,低沉的嗓音隱著一股難喻的魔魅,聲聲打動我們這些求知的靈魂。
人與人之間的波動真的奇妙。國文先生怎麼看,風範、氣宇、學識,甚至皮相,都是絕世的才子美男,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撼動不了我的心弦,覺得他不過是世間諸色尋常的男子之一。然而一班的才女許鳳芝卻暗戀他痴狂。
也許我們各處在不同的頻率,無法震蕩交流的波動,所以彼此的世界自成獨立的漩渦,而旋轉出各自的天地。黑暗的邊界阻撓我們的互動,冥廣的宇宙分離漩渦的吸引,所以我們各成互不帶電的游離電子,即便擦身而過也不會產生踫撞的火花。也許吧!人與人之間的波動應是這樣的奇妙。所以頻率相近的結成有緣的親友之族,頻率迥異的則各自互為陌路。總該是這樣吧!
嗯,總該是這樣吧!看著國文先生,我每每有這樣的想法。否則,我既是有情生,又如何不對他動情?否則,何以世界千千萬萬的人,就只有那樣一些些的人和我相遇且相逢?
那麼,我和米俊寬該是頻率相互交纏的有情人?相到這里,我不禁臉紅,眼光不經意掠過窗外,赫然接收到米俊寬吟吟的笑。只是,他的笑不是對我的,他正倚著樓牆,神情專注,注視著他身旁那個月神柳態的李蘭珠。
我悄悄收回目光,假裝沒看到窗外的景觀。這時已經快下課了,有些班級早放牛吃草,同學也開始騷動不安于座。國文先生見狀,宣布下課,然後請我上台。
「杜見歡,我相信妳是一個想象力豐富、很有創見的人。但是,既然為文「論禮」,妳是不是能悄壓抑住自己的想象,安份規矩地寫作。妳這樣,我實在不知如何下筆批改。」國文先生攤開我的作文簿,神情微有一絲苦惱,帶著商量的語氣望著我。
我探眼望了簿子一眼,嘴角微微一揚。那篇「論禮」,我總共只寫了三行。第一行開宗明義說「禮」只是些束縛人心、毫無建樹的東西。第二行說「禮」不過是某些野心家用來提高身份,制造階級意識的工具。第三行總結「禮」是戕害自由心靈最大的禍害。
柄文先生把簿子合上遞給我,意思很明顯。我嘆口氣,無奈地接過來︰「好吧!我重寫就是了。」
和他作對對我沒什麼好處,實在沒有必要自找麻煩,何況,他這也算是為我好。只是我仍然不明白,為文不就為了抒發思想想象嗎?禁忌這麼多,倒不如用抄的算了。聯考是科舉的延伸固然沒錯,我更相信作文考項是種變相的八股余害。
我走回座位,慢慢收拾書包。小麥和阿花補習班有課先走了。瞄一眼窗外,米俊寬還在,李蘭珠也還在。
我呆坐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離開教室,靜靜地走到米俊寬跟前,朝李蘭珠笑了笑。
李蘭珠看了一眼,微笑點頭,然後跟米俊寬說再見,蓮步輕移,風情款款,如弱柳迎風搖曳招展。
「很漂亮吧!她?溫柔嫵媚,一身的女人味。光是看背影,就想象得出那種款款的風姿。」我看著李蘭珠的背影,心有點酸。
「的確是很美。」米俊寬把眼光調回落在我身上。「請妳吃飯好不好?好久沒在一起了,老是等不到妳的人,妳到底在忙什麼?」
米俊寬這句話,輕描淡寫的,算是抱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