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真的!」許仙心虛,更顯得不濟。
「你怎的一臉細汗?」她給他抹汗。愛憐地。順便一腳踩爛了幾顆葡萄。
「天氣熱了。」
把一切都推到天氣上去。
「是呀,」素貞瀏覽四周,「都四月了,天氣熱得快。」
「對了,過兩天是目祖聖誕,我打算到廟里燒香,你也一同去吧?」
素貞一想︰「不去了,求醫的人太多,走不開。——你,不著與小青同去?」
說完望走他,看他如何回話。
「不了,我自己走一道,快去快回便是。」
晚上,我們吃飯時,素貞又向我提出了︰「小青陪相公往目祖廟燒香吧?」
我別過頭去。她知道多少?覷得一個空檔,向素貞道︰「姊姊忘記了那小湯圓?都是那呂洞賓,把我倆攪弄得進退兩難,還要拜他?」
——其實只是我的難,進退兩難。
素貞失笑︰「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呢!否則我倒不曉得,有這動人的七情六欲。」
在許仙面前,又故意說︰「相公燒香時,可要特別的虔誠。祈求我倆白頭偕老,白發齊眉。小青,你瞧‘我相公’,連脖子都紅了!」
呂祖聖誕那天,許仙自個燒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來時,不住敘述廟外的熱鬧︰「有說書的,看相的,賣藥的,也有噴火的……」
他從沒講過這大量的話,我看著很奇怪。
素貞對我悄道︰
「你有沒有發覺,相公神色有異?」
「他活多了。」
「一個不多話的人,忽然要借講話來掩飾緊張,我看一定有點原因。」
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願這「原因」不是我。心里有鬼,連自己也不安起來。
晚飯後,許仙又托辭疲倦,入房良久,出來時,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送給素貞︰
「娘子,這是今天求得的結緣符,你喝了吧!」
他的手排起來。
素貞見狀,若無其事,取餅一口氣喝掉了。還表示感謝︰
「相公一片誠心,我怎敢拂逆?」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過來,滴滴不余。
許仙目瞪口呆片刻,見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氣。臉色也和緩了。素貞又隨意問︰
「這符可是呂祖廟中求得的?」
「才不呢——」
許仙一時放寬了心,解除警覺,忘記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誰給你的7’
「相公有事相瞞?」
「沒有——」
我見他分明滿月復疑團,怎肯掉以輕心,遂也一同追問︰
「這符,可是用來對付我姊姊的?到底從何而來?快說!」
「相公,你我夫妻一場,竟還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素貞的失望,倒不是裝出來的。
許仙馬上自疚了。于是和盤托出︰
他今日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一遭,方出令來,見一個天師,穿著道施,負雌雄寶劍,頭戴逍遙巾,腰系黃絲絛,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藥水,見許他道︰「岔道是終南山張天師,見相公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精相纏。我予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許仙說完,忙把頭巾一揭,原來他發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來是剛才于房中安置。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誆素貞喝了。
他嘻嘻一笑︰
「那天師還說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會化為原形,我邊看你喝,邊擔足了心。」
「你懷疑我是妖精?」
「‘不不,我虛應一下而已。」
「你懷疑我是妖精?」
「娘子,這天師糊涂,我們不再說他了,好嗎?」
「相公,你沒有答我。」
「——管他靈不靈?他又不要錢。他讓我試一試,又有何妨?」許他呼嘻地說,「娘子既不是妖精,就當是一場玩笑吧?」
素貞正色︰「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該開這場玩笑!」她說的時候,語音透了一絲悲哀。許仙俯首。
素貞恨恨︰「堂堂男子漢,竟然耳朵軟心思亂,禁不得旁人唆擺,就連妻子都不相信了。我對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兩語。」
許他忙作揖認錯,賠著笑臉︰「是我糊涂,听信讒言,請娘子見諒!」——容易受到離間的,就不是真愛。忽然之間,我同情起素貞來。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被一個道行奇低的天師書符相試,把相公說得心神不定,真是豈有此理。
我與素貞,同仇敵愾,聯袂竄至呂祖廟前,找他算帳。
只見一簇人團團圍住那廝,正在書符散藥,素貞蛇眼圓睜,凜立眼前,喝道︰
「‘你好無禮!枉在我夫面前說我是妖,書符來捉我!」
對方猶強硬支撐到底︰
「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精,吃了我的符,即現出真形來。」
素貞面對群眾︰「你且書符來我吃著。」
他送來,素貞接過,便吞下去。我待著功力不淺,也搶過一道來吞。嘿嘿,「現出真形」?真是衣角婦死人,好大威風。憑這走江湖的兩下子,敢太歲頭上動土?
我倆還故意現出頭上的一股白氣和青氣,好叫他屈辱至死。——是妖又如何?你有能耐收得住?
群眾抱著看熱鬧的心情,袖手觀火,誰知不過爾爾,沒啥看頭,絲毫不吸引,便嚷道︰
「這是我們蘇州一等一的郎中,遠近馳名,如何說是妖精?’」
天師被罵得張目瞪眼,半晌無言,惶恐滿面。
我落井下石︰「說不定他本身是妖,妒忌保和堂廣得民心,一意來破壞!」
嘩,煽得群情洶涌,囂喧鼎沸,他臉色青紅皂白不分。轉身便跑。
我豈肯放過?
追及天師,大喝一聲,他懸空而起,被我駕風挾持,動彈不得,只好任從擺布。
他一路地哀求︰「姑女乃女乃高抬貴手,放過我吧!
「你說,誰是妖來著?」
「姑女乃女乃是人,我是妖!」這種沒骨氣的天師,大難臨頭,叫他喚我一聲娘也願意,真是敗類。連尊嚴都出賣。
我佯怒道︰「你既是妖,那雌雄寶劍拿來,免你四出為害人間。」
因見寶劍非凡,起了貪念,奪過來再說。
他也就討價還價︰
「寶劍予姑女乃女乃,好歹放過小的一回。」
好,得些好意須回手,我把他弄到一個古塔頂。他抬頭四顧,不知身在何方。
我道︰「這是雲南,你在這里落腳,永遠不準到蘇州去!」
他無奈只好道謝。
如同上回在杭州,那個瞎眼的道士一樣,這些無聊的人,一個一個,看不得人家活得歡快,多管閑事,不自量力,真是罪過。
看,一個一個,還不是讓我給收拾了?
胡鬧了一天,也好,贏回一雙雌雄寶劍,與我姊姊分贓去。
晚上,我倆沐浴耀發,把今天的戰跡重申。頭發很長,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涼風干。
拆散流雲會,去掉金玉鐵,我倆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當年,兩條光禿禿的蛇,不沾人間習俗風塵,身是身,發是發,一般的面貌。
我們攜手對付同一的敵人。
我們攜手慶祝輕易的勝利。
晚風輕悠,黑發飄渺。素貞嘆道︰「用盡千方百計,仍然穩不住他的心。」她說︰「一有點風吹草動,我就心驚膽跳。他太容易被人牽著鼻子走了。小青,你說是嗎?」
她目光停駐在我眼楮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說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對她說過嗎?些微的暗示,潛藏的得意。告訴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會說的,他如果有說的勇氣,就有要的勇氣。他是一個連幻想也發抖的人。
素貞目不轉楮。「也許我猜錯!」她道,「我越來越像人了,真差勁。小青——那天,你倆聊什麼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