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子,無論長得多美麗,前途多燦爛,要不成了皇後,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個才氣橫溢的詞人——像剛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們的一生都不太快樂。不比一個平凡的女子快樂︰只成了人妻,卻不必承擔命運上詭秘與淒艷的煎熬。
素貞依依送許仙出門,著他回家打點一切,好辭行往蘇州。
我在二人身後,不是不羨慕。但我比素貞多了一重冷靜。——素貞心底莫非也有隱憂?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來,素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這個暗虧。要是他回來,誰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時候甚是忐忑︰
「相公記得……」
幸好結果是在拱定橋邊,上了一條船,三人順風,抵達蘇州。
誰知剛抵蘇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災。
大雨狂下三天,匯成巨流,發生激昂雄偉的雷鳴,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會又如伸著長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著泥屑、砂石,向人間直灌。
屋子沖塌了,莊稼浸壞了。水深及膝,上面浮著貓狗和嬰兒的尸體,發脹發臭。
病人和傷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醫,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紅斑,還發熱發冷。
我們的藥店置在觀前街,號「保和堂」。
店共三進。一進看病處方,一進作藥棧,一進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門限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機。
素貞調了一缸藥水,分發予各病人服用,輕的即取,重的病況減輕。因她與瘟疫的力戰,使她名聲更上層樓。因素貞的能干,連帶許仙也門媚煥采。
鑼鼓聲由遠而近,一面書了「妙手回春」的橫匾管著紅花,給送至藥店外,停在「貧病施藥,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眾前。
送禮的人排眾而出。
「我家夫人說,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藥又神!」
是的,聞風而至者日增,有病的來看病,沒病的來看人。歌功頌德,永志不忘。
素貞漸漸的,成為杏花煙雨蘇州觀前街上一位賢慧女強人。
每個人都喜歡她。
她更忙碌了。
許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頭望她一下,只能在群眾中間,情不自禁地撫撫她的手,牽牽她的衣袖。
素貞體諒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額角的汗。依然美麗,但變得凡俗了點,藥在爐中發出蒸汽氛紅。
許仙忽地端詳了好一陣。她嬌嗔︰
「怎麼了?」
「奇怪,」他道,「你從前沒有汗的!」
他用指頭點點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罵俏。無意地︰
「涼的?」
我看見素貞即時臉色一變。——她不是人!她的血涼!
但許他徑往櫃台撮藥去,非常滿足安分的樣子。
某一夜,他體貼地為素貞蓋好薄被,躡手躡足出來關窗戶。
我看見他,向著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一下子什麼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愛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見他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在這樣的因緣里,誰先愛上誰,誰便先輸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愛她。但比起來,他那麼平凡,她竟毫無條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給她溫柔體貼之外,還給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難怪他躊躇滿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難以容忍之處。
漸漸地,許仙便有風言風語可听。
「說是連人帶店一並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榮’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攜。」
寄人籬下的日子,過十天半月倒也沒有什麼,但長此以往,便難過起來。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長日寂寥,無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報由,搬弄他人是非。毫無目的地傷了別人的心,順理成章鞏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飯後培養感情,最好是互相貢獻這家那家的短長,交換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實是幸福。
許仙成為左鄰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暫時休止,免致自己也積勞成疾。」
「那日中便太閑了。」
「你可以設計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這些也足夠你忙的了。」
「相公,我這一身本事,豈不丟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頭,有听過病人與郎中長相廝守的麼?」
素貞決意好好向他獻媚,把賢慧女強人的外衣月兌去,變成柔情萬縷的妻,依偎著男人。降低身份,諸般撫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員,請你勿把小妻子辭退。」
許仙見狀,便扶素貞共坐︰「妻子一職,還沒辭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後許仙依舊飾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謂素姻中饋事,也曾攻讀內則篇」。她們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終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騖,她們更覺時間不敷使用,要撥一點出來悲哀。——但,這何嘗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纏綿。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雙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時,我也向素貞探問一下︰
「許仙好不好?」
「當然好!」她說。
「男人有什麼好?」
「——怎麼說呢?對了,那是叫人軟弱無能,萬念俱灰的快樂。……你不要問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素貞驕傲地道。她覺得比我優勝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還有她已經擁有一個男人。
她見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訴我她的快樂,更是難掩跋扈。甚至有一點兒輕視。——別怪我多心。她從前待我那麼好,在濕冷的洞穴中,我們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間。
自從她與許仙成了眷屬,我原想不懷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問,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個天真的要求︰
「一場姊妹,把他讓給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開什麼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當作低能兒。她不再關注我的「成長」和欠缺。她以為我仍然是西湖橋下一條混炖初開的蛇。但,我漸漸的,漸漸的心頭動蕩。
幸好她沒時間去知道。
她的一顆心全放在許仙身上。見他人言可畏,悶悶不樂,不無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臉。笑,買不到,便制造。
素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見形勢不妙,急做話般補償。好不容易贏得一個男人,萬不能大意失荊州。
素貞安排虎丘之游。
我們來了蘇州,置業安居,還沒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內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條,東西方向的有十四條,一街一河,居民店鋪,大都前門臨街,後門臨河建築。粉牆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們由小船載過海涌橋。
「根公,」素貞近乎取悅,「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據說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說,「千年以前吳三圈閣埋葬于此,三天後,白虎踞其上。等一陣,我們便可到主景,見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吳王築墓,恐機密外泄,將千名工匠騙上此石殺人滅口,血濺岩石,故呈儲色。」
許他听得衷波說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這根本是素貞的「經歷」,而非「研究」。她什麼沒見過?
我忍俊。三人進大門,過橋過山,經憨憨泉,試刻石,到了真娘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