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氣個半死。
到了艙口,只見兩條木板作凳。艙位太小了,我倆坐一條,他坐一條,便顯得擠通不堪。本來是相對的,誰知他坐不住,忽地轉了身,背著我倆,頭垂得低低。未見又坐不住,忽地撐了傘,竟欲跑到船頭上去。
「噯噯,相公你別走。」
這一喚,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見他老實,我也不敢輕狂,只得做些天下間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貴姓」起,交換身份,交換身世。據說娼妓面對客人,也是由這句話開始的,可見也是一種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盤問」完畢。
相公姓許名仙,錢塘人,二十五歲,自幼父母雙亡,投靠姊姊姊夫,他們那藥店開設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親。——當然,那麼窮苦,尚寄人籬下,怎有本事娶親?看來只有我姊姊才會喜歡他,一半因為人,一半因為色。
誰敢說,一見鐘情,與色相無關?
素貞細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對我說︰
「小青,你問了許相公一籮筐的話,怎不問問他有什麼要問我們的?這是禮呀。」
于是身處夾縫中的我,又問許仙︰
「相公,有什麼要問問我們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沒什麼要問。」
我便回話︰「他沒什麼要問。」
大家那麼近乎,面面相覷,還要一個中間人傳話,好不煩人。我一擰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團,溜到何處「只靠著艙邊,望著煙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惱人的春天,惱人的春意。結果我還是扮演中間人的角色,一口氣把一切都說個精光︰
「姑娘是白素貞,四川人氏,我老爺做過處州指揮。不幸雙親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為清明節近,姑娘帶了我——小青,上墳掃祭。我們在杭州,投親沒遇,無依無靠,又值一場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載,實是狼狽。」
見他洗耳恭听,甚為專注,便又道︰「我們的身世,完全告訴你了,還有什麼要問?」
「沒有了。」然後一切歸于沉默。
真氣餒,生平第一遭出來勾引男人,竟遇著個不通情的呆子。他簡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稅稅稠稠,結成一團,半點也不晶瑩通透。
素貞額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輕緩沿額游曳至眼角。她眼楮微眨,兩滴悄悄下溜,經粉須,遇腮紅。界尖的另一水點,亦隨人中滑至唇邊……
這兩顆水珠兒,到底會不會踫上了,凝成一氣?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頜處才作招呼?
許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貞竟然嬌羞柔弱地,別過臉去。
他得不到落實答案。
有點依依。
素貞指指那傘。我裝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門岸上,他撐起那傘,見我倆衣衫盡濕,孤苦無依難于上路,終鼓起無窮勇氣︰「姑娘,這傘借予——」
我即接過︰「哎,這傘相公明日來取回好了,謝謝!」——這才算有點眉目。
姊妹倆合打一傘,正欲裊更沒入雨霧中。許仙有點靦腆︰「姑娘好走。」
不。素貞回首︰
「相公,你曉得往哪兒取傘?」
「我還不曉得。」
「我家住箭橋雙條訪巷口,寓外有小紅門,上書白寓。——許相公,明日你可準到麼?」
「不管晴雨,準到。」
「風雨不改?」
「是」
于是我倆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傘,施展那裊裊的身段。兩條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間糾纏不清,幾乎沒結成情繭。
我肯定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寧,睡夢中,心猿意馬馳于里,浪蝶狂蜂鬧五更。金雞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夢驚醒。
我也在疑惑。听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叫女人傷心的同類。推眼前一個,有什麼能力叫女人傷心?
素貞的眼光,一失中的。雖是落魄人,但卻有綿綿意呀……
結果睡不安寧的,除了二人,還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貞已把這荒宅布置妥當。箭橋雙茶坊巷口的一所樓房,進來是個粉紅女敕綠的大荷地,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槁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也不知自哪里偷來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龍井茶,呆望杯中女敕葉成朵,一旗一槍,浮沉不穩。
「你算定了他會來產’我問。
「當然,他說風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來,怎辦?」
「一定會來的。」
稍頓,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邊打掃好了沒有?酒菜準備好了沒有?」
哎呀,我那麼困,卷住橫梁,剛打個呵欠,空中有只蒼蠅,自投羅網,長百一伸,先來個小點。吃過蒼蠅,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銳的長牙又露出來。
「你要控制自己!」素貞教訓道,「做人有做人的規矩,別壞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蹤,腳踏實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來,我們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來。哪有這麼現成的便直可撿?他不來,不過損失一把傘,值多少?來了,得損失一生。」
「難道我不也是一生嗎?婚姻非同小可,人間有所謂生死相許,誰只著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載?我和他有緣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嗎?他長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說中了吧?
說完撇撇嘴,跑到門外。
這小小巷子,行人往來不絕。太陽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貞那過分的相思,真沒種,才不過一見鐘情,一見鐘情可靠嗎?我不以為然。
無意識地站在門外,不做什麼,其實正做著什麼
眼楮如一張深網,撒向小巷極目處,是的,行人往來不絕。
我想,這樣的生涯,多煩悶,只因為男人的一句諾言,便苦苦守候,心中還念記他的輕攀淺笑,三言兩語,手揮目送。
一直地等,一直地等。我不要過這樣的生涯!
眼中依舊不見他的影子。只有行人往來不絕。
筆直的小巷,被我網得扭曲了。
一定會來嗎?——啊我竟然在等呢。二百五十八、二百六十六、二百……
數到第二百七十四人。
「小青!」我听到這個男人在喚我。
抬頭見許仙。此生第一個喚我名字的男人。
他換過一身干淨好衣裳,深淺的藕色,看上去也是一根藕。藕斷絲連。
「相公,我等你,等得雙腿都發麻了。」
他連忙拱手道歉︰
「對不起呀,雕版沒做好,一時走不開。我一路找,又怕走錯了地方。走對了小巷,又怕等會不曉得言語…•」
「那有什麼可怕?」
「小青,你看我這一身可還瞧得過去?」
然後他秀長風目,已暗探內院。他的眼神,並沒流連于我身上,我等了他好久,第二百七十四人。直至他出現了,我的心劇烈地跳——然而,他的眼神並沒流連于我身上。
「小青!可是許相公來了?」里頭問。
我只得延請他進去。一路走,只見四扇暗棍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須更蒲,兩邊也掛了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許仙正打量間,我那姊姊豐姿綽約地現身了。
打扮得狐狸也沒她嫵媚。
「許相公諒是采用飯。」
「不不,我只是來取傘吧。」
素貞道︰
「相公的傘,昨夜又借了給舍親,因他趕路,故今日仍未送來。再飲幾杯,著人取回給你吧。」二人便淺斟低酌,一時間竟不提那傘。許仙告辭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