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娘的眼神放任頑皮,頸脖亦推波助瀾地挫動,雙目左右一月兌,眉飛色舞,腳上的銀鈴響個不停。看她們的衣飾,實在比我們俗艷,黑、橙、銀、桃紅、金。蛇似的腰——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們貨真價實。
趁著吸食五石散的樂師半昏眩半興奮地撥弄琴弦,正窺看凡塵糜爛的我,順勢一溜。
溜過它的大招牌︰「萬花樓」。
溜下木板地,經過酒窖。好香,伸頭進去咕喀咕哈喝幾大口。
溜過纏綿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無人發覺。
我自舞娘中間冒出來。
吐出一口青煙,先把場面鎮住。然後,我把適才見過的姿態,—一重視。音樂響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為這是本能。有哪個女人的腰勝過一條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熱舞。
我有點飄飄然。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貞不見了。
一個白影子閃身往外逸去。
好沒安全感,我只得尾隨她。
雨後的月光,清如白銀。草叢中有蟲聲繁密,如另一場急雨。過水鄉,一間印刷書訪,燈火通明。
水槽中浸著去了殼和青皮的竹瓖,成稠液。工人們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個槽中,煮成漿狀,一邊賽至如泥。
紙漿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壓,水濕盡去。紙模成形,工人們把它懺—一貼在熱牆上,焙干。
當已干的紙撕下時,已被趕緊壓印在《妙法蓮花經》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卻听見背誦詩句的聲音。
來是空言去絕縱,
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
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
廉燻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蓮山遠,
包隔蓬山一萬重。
這是一首唐詩。乃前朝之作。
念誦的人,只見其背影,正提筆在一張芙蓉汁‘它箋」上,寫下這些句子。
我見到那春心蕩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當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掛在嘴角,還打鼾;有些聚在一塊賭錢喝酒;有些雖然勤快,卻是動作粗魯搬抬哈喝,嚇人一大跳……寸b起他們,這個男人倒是與眾不同。
一只粗壯的手把他的色箋搶去。
「你這窮書生,主公著我們趕印佛經五百冊,就等你觀音像雕版,你還只顧念不值錢的臭詩?」
這個一身汗臭的工人說畢即把包籌拳成一團,扔到旁邊去。
書生自辯︰
「我正在觀想觀音的樣子嘛。」
一張白紙攤開在他跟前︰
「你‘寫樣’時想著萬花樓的巧雲和飛煙不就成了嗎?」
「庸脂俗粉,又怎能傳世?」
雖看不清他面目,但見他不願下筆的堅持。終而作罷︰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後也不用來了。」工人嘲笑著,「你心比天高又有什麼用?工作都做不長,還是回到家中藥店當跑腿吧,哪有飛黃騰達?」
書生默默地離去。
燈光映照他的側面,看不清切。
瀕行,他想找回剛才的詩篇。
但遍尋不獲。
天際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亂飛。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轉過面來,素貞在暗處瞧個正著,臉色一紅。
書生拍起無端的落花,有點詫異。
我見素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終于走了。
她也不理會我。原來早已把團起的詩篇,細意攤開,貼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無人。
素貞暈陶陶地回家轉。
不知我倆過處,青白妖氣沖天不散。
一個瞎子忽地駐足,用力嗅吸。
我倆與之擦身而過。
第二天,起個絕早。
算準時辰,一觸即發。
已是清明時節,但早上起來,晴空無雲。街巷上人來人往,很多都是上墳去的。
素貞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給。她的臉被春色戴紅,眼楮是美麗而饑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為了「深入民間」,不再在湖邊堤畔漫游了。我們人壽安坊、花市街、過並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銀塔在寶石山上,相傳是吳越王錢弘似的宰相吳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眾信念經,孝子賢孫燒鏡子祭祖祈福。
「小青,見著了沒有?應該在此時此地——」
她還未說完,目光早已被吸引過去。
好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身穿藍衣,頭戴皂色位頭,拎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等,來追薦祖宗。只見他與和尚共話。隔得遠,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無旁騖之情,卻是十分動人。——如果對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見,見他別了和尚,離寺道起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聖觀、來到六一泉。
「昨夜見的是這個了?」
我尾隨素貞。素貞尾隨池。「真的這個嗎?挑中了不可以退換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貞忽然羞郝︰「怎樣上?」
嘿,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模樣,真是不爭氣。不管她有多少歲,多少年道行,一旦動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縮起來呢。
我沒好氣︰
「上去告訴他,你喜歡他,願與他長相廝守……之類。」
她躊躇︰「我豈可以如此輕賤?」
「輕賤?如果你喜歡他,繞什麼曲折的圈子?到頭來還不是一樣的結果?」
她依舊躊躇︰「我開不了口。」
「你是一條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膚淺無聊的人。怎麼會沾染了人的惡習,把一切簡單美好的事弄得復雜?你喜歡他何以不直接開口告訴他?」
我但覺素貞窩囊,欲掉頭他去。
馬上,又回過頭來,我對她一字一頓促狹地說道︰
「你不要,我要!」
「不!誰說我不要?」她著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來到西岸橋頭,過了橋,他便上船去湖的對面。而我們二人還在中途作龍爭虎斗,看誰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針引線?」算了,見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說。
我會計念咒,忽地狂風一卷,柳枝亂顫,雲生西北,霧鎖東南,俄頃,摧花雨下。藍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飄蕩,在淡煙急雨中,撐開一把傘。
真是一把好傘,紫竹柄,八十四骨,看來是清湖八字橋老實舒家做的。這樣好的傘,這樣好的人,卻抵不過一切風風雨雨呢。尋勞客成了落難人。不由得起了傳惜的心,素貞更是不忍。正沒擺布處,柳樹下劃來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嗎?我想到清波門。」
船家應了,與他議好價錢,他上船去了。事不宜遲,我馬上喚道︰
「船家,請等等!」
拉了素貞來︰「這樣的大雨,前後都沒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順路呀。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門的。」
「我們也是到清波門去。」我急接。
「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並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與素貞眼神一觸。船靠攏了,自柳樹底至船艙,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撐了傘,出來稍迎。
「小心點,別讓雨打濕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貞弱不禁風地款擺,還作出險要掉下水中之狀。他顧不得男女之別,情急情危,連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識趣地搖晃不定,良久。
在這傘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爍如星,正是一個好夢的開端。素貞已是心神俱醉。
我見她得享溫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擺一番,誰知這二人早已雙雙跨進船艙,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錯,幾乎一跤跌下水里,雖則我自小便在水中長大,難道在這關頭現出尾巴來劃戲麼?急忙用腳趾抓牢立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