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不耐煩的記者們,一見人影,馬上擁上來,鎂光燈「砰!」地一響,如同小型轟炸。朱莉莉受寵若驚,趕忙踏個丁字步,搔首弄姿,微笑︰
「謝謝,謝謝!」
大家始發覺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明星。
天際忽地轟然巨響,一架雙座位的小型飛機呼嘯而過,連樂隊也吃了一驚,演奏中止了。
飛機變了兩三個花式才急降,終于瀟灑地停定了。
「莉莉,你的夢中情人來了!」
「哎呀!是白雲飛呀!」
丙然走下一個豐神俊朗、身手矯健的男人。記者們的目標便轉移了,鎂光都向著他閃。朱莉莉淪為冷宮之後,只目不轉楮地,為挺拔、剛健的白先生所吸引,一咬牙,躬身上前,把玉手一伸。
「親愛的白先生,我是朱莉莉,這回能夠跟你一起合作,我、我……」
念到白雲飛也許像紳士般吻她的手背,她就心如鹿撞了。
來迎過的都是高層官員,也熱情地上前。他們一來,莉莉就再無立足之地了,她滿懷焦灼。
白雲飛頰上有道長形的笑紋呢,他一笑,她要昏了。但他沒有吻她。他把手伸出來,小型飛機上也伸出一只戴上白手套的、縴巧的、女人的手。
風華絕代的阮夢玲,帶著夢的迷茫的眼神下機了。看她穿一襲豹皮的重裘,燙了波浪髦發,施了脂粉,特別的白皙、嬌媚。眉線勾得細細,眉尖略向下彎,耳垂閃著紅寶石的艷光。一亮相,便把場面給罩住了。
她笑也不笑,只豐姿綽約地、由她的男主角牽引著,一如滴他。
朱莉莉看看自己,不過是俗艷的橘紅大衣,連指環上的珍珠,也是假的。
自慚形穢,不得已退後了兩步。
白雲飛領著她,目中無人地上了一輛汽車,絕塵而去。
導演也上了另一輛汽車。
汽車一輛輛地開走了。
芳姐來喚她︰
「莉莉、莉莉,上車呀!」
是一輛碩大的旅游車,她恨透了。
「上來吧。大人物坐小車子,小人物坐大車子。
朱莉莉氣鼓鼓地隨同外景隊伍上車了。問司機︰
「現在到哪里去?」
「臨渲縣呀。」
「遠不遠?」
「從西安往東五十里就是。」
她嚼咕︰
「哼!什麼鬼地方!」
車子駛出機場。人人都圍攏在鐵絲網外看明星。什麼人都有。有挽著藤籃子的學生,有農民,有工人,有乞丐……
漸行漸東,所見的人,衣衫開始襤褸,神情開始淡漠,身世開始貧困。離開了鬧市,那些隔著玻璃。瞪大好奇的眼楮伸手摩拳、揚著小旗歡迎、訕訕地笑著的「影迷」都退去,也許不過是政府派來的;臨時演員,專門討好日本人用。——他們此番的角色不是侵略者,而是投資者,政府都尊敬他們呀。
誰記得東北的亂或靖?
到目前為止,西安還是平靜的。
《情天長恨》在一座破廟前開鏡。
幾案上備了三牲水酒果品,還有香燭。大型的麥克風前,由吳導演致詞。不外是老生常談︰
「……這部哀怨纏綿、動人心弦的巨片,請得文明影帝、熱血男兒——白雲飛先生,以及愛國影後。天之驕女——阮夢玲小姐,雙雙領餃主演。檔期已經敲定,田中先生也催促我們趕工……」
因劇情需要,大家都穿上了戲衣。
非常有趣,女主角演的是窮家女,荊被布裙;女配角呢,是男主角妹妹的同學,打扮得漂漂亮亮,專門負責狗眼看人低、侮辱窮人的戲分。越是勢利、潑辣,越顯得對方楚楚可憐,賺人熱淚。
朱莉莉一早便穿好一襲大傘裙,打扮得很艷麗,但導演指使她托著一盤子的雞尾酒來招呼來賓。
她小心地拍起裙腳,生怕弄髒了戲衣。一見那男人,情不自禁,便拎了兩杯雞尾酒趨前獻媚︰
「白先生!」
她把酒遞出去。
「是你。」他一抬眼。
朱莉莉驚喜交集,想跟他踫杯︰
「你記得我呀?」
他眼中閃過一絲調侃︰「不。」
把兩杯酒都接過了。一杯回身遞予阮夢玲。莉莉征在原地。阮小姐冷冷瞅她一眼。然而,即使他轉身去了,她仍戀著他背影的風華。
「來呀,試試戲!」
一個小堡把椅子搬著,尾隨著這耍大牌的吳導演,到處走。
導演安排朱莉莉和其他兩個女的演同學,三人不過比龍套稍為起眼,站好後不敢造次。
豪門大戶的男主角,愛上窮家碧玉,二人在雨中邂逅……
大花灑已在布景板的頂層預備好了,三個道具,一人手持一個。
大家在等待阮夢玲培養好悲情,涌出淚水。
無聊地等,一直等。
終于她向導演示意︰可以了。
拍板一響︰《情天長恨》,第十場,鏡頭3。
雨傾盆而下,男女主角相逢道左,二人擁抱。在最感人的關頭,三個花灑都集中在他們頭上,主角變成落湯雞。阮夢玲被大水一注,才講幾句對白,已喝了幾口,嗆住了。
朱莉莉忍不住,笑出來。
阮夢玲瞥到,非常不悅,大呼︰
「導演,我才剛進入情況,她就來破壞氣氛了。怎麼演?我不演了。要不你換人!」
她擺架子,氣沖沖地扭腰跑了。
導演連忙過去臨時化妝間里頭哄︰
「夢玲,你先歇歇,別跟小角色一般見識……」
小角色?
她被罵,心有不甘,向著她背影扮個鬼臉,但又不敢發作,生怕真把自己給換掉了。益發憎恨這「情敵」。
朱莉莉咬牙︰
「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好,非當上女主角不可!」
導演出來時,她迎上去,有點委屈︰
「導演我——」
「得了、得了,別頒著我。」隨即吩咐各人︰「改拍第二十七場。」
「那我——」
「哪兒涼快哪兒潤著吧!」
為了安撫這個大牌,她就要自己暫時消失了,世界多不公平!
她沒好氣地踱到布景外,頹然坐在一個大木箱上。
這木箱上寫著「危險」、「易燃物品」,另一面,畫著槍械的圖樣。朱莉莉渾然不覺。
一個大漢見到了,很緊張︰
「喂,站開些!」
她沒處出氣,便罵︰
「道具吧,我沒見過麼?張牙舞爪的,小角色!」
旁邊來了幾個人,看來是搬運的,見這標致的小泵娘凶巴巴,便逗她︰
「上面寫什麼?你不識字的?」
「我不識字?」馬上在皮包中拎出一支口紅,龍飛鳳舞地在木箱上簽了「朱莉莉」三個字。恐沒人知道她名兒。
滿意地端詳一下,終于她得到一點注意了吧。然後扭身緩緩地走了。
大漢們啼笑皆非。
「快,干活去。今兒晚上老大等著用。別昏頭轉向。」
「這騷貨!」
「話說在前面,我先上的!」
忽有人道︰
「老大來了。」
嚇得一眾趕緊行動,原來是唬他的。
「哈哈哈!」
笑聲中,朱莉莉無聊地、不知受了什麼驅使,踏進這破廟里頭。幾成頹垣敗瓦的神廟,面貌一片發黯。都不知建于何年何月,且遭了無數戰火蹂躪,翻新後又再敗壞,連壁畫也模糊了。
朱莉莉貪玩,便跪在神前,喃喃禱告。她充滿誠意,也非常貪心。
「我有三個願望︰第一個是‘紅’,人一紅,就有名有利。第二個,我希望遇上很愛很愛我的愛人,很英俊,很浪漫,很……就像白雲飛那樣。」
提到這名字,馬上飛快地在左右一掃視,生怕被人听去了,掩著嘴巴。
「第三個——那是︰我再要另外的三個願望!」
在她這樣禱告的時候,左右的確無人,但在身後,早已有一名七八歲、受戒的小和尚,持帚打掃,把一切都看在眼內。
他好奇地看看朱莉莉,又回頭看看右方的大壁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