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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洲國妖艷川島芳子 第22頁

作者︰李碧華

「那,預卜一下未來也好。」

芳子瞅著他,企圖看穿他的一張臉,閱讀他腦袋里頭的秘密。山家亨點點頭︰

「好吧。——我想知道,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我。姓王。」

凡筆動了……

老者一壁扶著,一壁念白︰

「王先生求問任務能否順利完成?戌年生,王侯之相。十年後將因女人而慘死,自殺身放,遺尸荒原,為野犬所食。若過此劫,則時來運轉,飛黃騰達。」

山家亨听得一身冷汗。

如冷水迎頭澆下。

他不知道這是否可信,中國鬼神真有這麼玄妙的指示麼?

「十年後將因女入而慘死……」—一那預兆了什麼?

二人都似瀕臨絕境,不是你死,便是我七。

一切要看他了。

自己才四十多,精壯干練,信不信好?

不知何時,芳子已來至山家亨身後,目睹他的掙扎。她不發一言地站著。

他憎然不覺。

信?不信?

山家亨轉身,正正地對著沉默的芳子。他下意u收z倒退了一步,把她看得更清楚。毅然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也許是神明一早洞悉他的決定。代他說出來吧?

他其實不忍殺她。

「芳子,」他什麼也沒戳穿,只盡在不言中,大家心里明白,「我送你回日本去!」

他放過她?

芳子臉上閃過懷疑。

他真的放過她?

塘沽。

這是天津外的港口,一個僻靜的碼頭。

四野無人。

山家亨幫她拎著行李箱子。

芳子環視,心中猶有疑團。——她過去的經歷,叫她不能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包括最親近的人,最不提防的人,看來最沒殺傷力的人。

她自己,已是不可信的了。

會有報應嗎?

山家亨的一舉一動,她都提高警覺,眼神閃爍,是欲擒故縱?是在僻靜地點才下手?抑或,他是真心的?

世上有這種事嗎?

山家亨把手伸進口袋中。芳子緊張得心房撲撲跳動。生死一線,系于這個被自己不可一世地辱罵過的男人。她不是善男信女,她曾叫他好看,……

當年,一點情分。

他記得的是哪樣?

山家亨自口袋中,掏出一疊鈔票,是日元。很周到,把鈔票無言地塞進她皮包內。

芳子望著他︰痛恨自己多疑。她覺得自己卑鄙!

此情此景,又能說什麼好?

一扶亂有時很靈驗。你再考慮一下?」

山家亨一笑,搖頭︰

「哦根本不信,你保重,上船吧。」

駁船把她載往郵輪,逃亡至日本去。

此行並不風光。是他高抬貴手,放她一條生路。

他送別她,她知道自己將蟄伏,也許再無重逢機會了。

靶謝他在絕境前的一點道義。

道義。他甚至沒有擁抱她。

她上船了。

二人隔著一個海,中國的海。中國的女人逃到日本去,日本的男人立在中國土地上——一誰是主宰?

山家亨堅強地轉過身,不看她,就此徑自離去。男子漢大丈夫,算不得什麼。

芳子沒動。

眼眶有淚。

生命無常,芳華冉去。最好的最不希望消逝的,常常無疾而終。

大海中,是哪一艘船上蕩漾著無線電廣播呢?抑或是自己恍格的記憶?莫名其妙地,像無主抓敢,距她三步之遙,窺伺著?它尾隨她,伴她上路。

渡邊哈瑪干還是李香蘭的歌聲?

是一閩挑逗的、軟媚的歌。高潮之前的暈眩,顫抖地︰

支那呼夜支那們夜上

佰葉何o紫們夜3二

她繁華結艷的歲月,十年。

春天的夢令人相思的夢

太陽高高在天空

玫瑰.依舊人般紅

我計又回到河邊重逢

唉呀唉呀

醒來時可值只是一場

春天的夢相思的夢

相思

——一個無成,兩手空空。

她花過無窮的心血,幾乎把自己淘盡了,到頭來像曠野上亡命的落葉,一眨眼,一只大手把它扯下無底深淵。

還以為有自己的「岡」呢。卻連「家」也沒有,連歇腳的地方也沒有。

暮春三月的東風

櫻花蓬蓬然漫山遍野盛放。

邊常批技的天寶今天沒有雲,像幅白綢布,山川所綴滿鮮紅色的櫻府,疊得無窮無盡,粉膩微香,六公樸們

芳子隨便披了件和服,藍條子,因不思裝扮,胡亂打個結,條子都在身上歪斜起來,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駁地裹住她。

她躺在一叢一叢的矮樹下,連翻個身也懶,蹺起一條腿,癱軟了身子。旁邊有幾個清酒的瓶子,同它們主人一樣,東歪西側。

眯著眼楮望向無雲的芳菲的天空,是誰?像女人的手指,蘸了顏色,一下一下一下,——漫不經心地亂點。

櫻花自島國的南方,隨著行腳,開放至北方。自南至北,差不多一個月,櫻花的季節便告終。每年都是如此。它燦爛動人,卻是不長久的,好像剛看上一眼,低頭思索一個古老的問題,想不透,抬頭再看,它已全盤落索。

清酒喝多了,肚子脹脹的,芳子覺得便急。

她不必美而給任何人欣賞了,她忘記了自己是誰,意外地感到為他人而活是不夠聰明的呼。她攀上櫻花樹的枝橄,蹲在那兒。

不管有沒有人一一這午後的公園事實上也沒游人,芳子就勢把和服下擺一掀,撒了一泡尿。

尿灑落地面,激起一點味道不好聞的水珠。

一頭小猴子馬上機靈走避。

它走得不遠,只頑皮地向女主人藏著小眼楮。

放浪形骸任性妄為的芳子已經半醉。瞄跳地跳下村來,向它一笑,便又倒地,不願起來,一個「大」字,手腳向四方伸展。

猴子乖巧地來到她身邊,養得馴熟了,越來越像人。——像人?

芳子前哨,含糊地︰

「阿福,阿福,只有你陪著我了!」

阿福抓耳撓腮,瞪圓了小眼楮。它不會笑,從來沒有笑過。—一這頭在淺草買來的猴子是不笑的,即使樂不可支,臉上沒笑靨,萬物中只有人會笑,人卻很少笑。

芳子對自己一笑。

一陣春風,落英灑個滿懷,如一腔啡紅色的急淚,傾向她一身,險被花瓣埋葬。

花又死了。

那麼短暫、無情、淒厲。

夕陽群手躡足地走遠。

來了一個人。

他是川島浪速。

他很老了,拄著拐杖,立在夕陽底下,形如骷髏。

芳子微張眼楮,見到他的身影。

她不想見到他。

——但,過了千萬個篩子,她身邊的男人一個一個地冉論,最後,原來,只剩下他!

奇怪。

她原來最痛恨的,甚至竭力自記憶中抹去,抹得出血的男人,是這個。

他那麼老,任誰無法想象,很多很多年以前,從前,川島浪速煥發清瘦,一派學者風範,是「滿蒙獨立」運動的中心人物,胸懷大志,居心叵測。—一放不過多月,則如武士對,終也軟弱如櫻瓣。一不小心,讓過路人踩成花泥,滲入塵土,再無覓處。

芳子自他身上看到自己了。

她不相信呀。明明車如流水馬如龍,明明花月正春風。她不信!

她閉起雙目。

川島浪速面對著夕陽。

一種蒼涼的低吟,也許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人听見,也許他不語,只是風過。風中的歉故︰

「我們的天性,如一塊脆薄的玻璃,稍受刺激,就全盤破裂,不可收拾……」

若干白花泥中爬起來。

跌跌撞撞地,回家去。

家?

阿福跳上她肩膊,二者相依為命。它就是她的骨肉,她的至愛。沒有一個人是可靠的。——只有它最可靠。告訴它自己的故事,每一回,它都用心听著,也不會泄漏。

它肚子里頭一定載滿她靈魂的片段,末了合成一個生不逢時的偉大的人。芳子想。

她很放心地,愛著它。

她知道自己不會被辜負。狠狠地噴吸猴子身上特別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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