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子大怒。
她的槍法沒失準,在桌下向其中兩人發射,皆中。
一個大腿中彈,失足倒地,帽子跌下,露出一張瞼來。
——她認出了!
是他?
是雲開!
自從那個晚上,雲開一下子在世上消失。他不再唱戲,寧可不吃這碗飯,把前途砸了,也不屈不撓。
芳子也因此對梨園的角色特別地恨。馬連良。程硯秋、新艷秋、白玉霜……都吃過苦頭,被勒索、侮辱過。但凡演猴戲的,她都愛召來玩兒。——但其中再也沒有他!
每個角兒,在舞台L都獨當一面,揮灑自如,只是人生的舞台上,芳子就遠遠在名角之上了。
誰料她也是一個被玩兒的角色?——
印象最深刻,拿他沒辦法的一個男人,竟糾黨對付她來了。
她發覺是雲開,一時間,不知好不好再補上一記,恨意叫她扳動手槍,怯意反讓她軟弱了。——是怯!
面對那麼義無反顧的小伙子。他吃過多少碗干飯?享過什麼榮華?就舍下台上的風光去打游擊?
此時,局面已為芳子及憲兵控制了。宇野駿吉的副官受了重傷,但他領了一個隊,在外頭布防——是上司的先見。
宇野駿吉竟沒打算把這險惡向芳子知會一下呢。
突襲的革命分子,死的死,一干人等,約二十多,全被逮捕。
芳子在廢墟似的現場,目送雲開也被帶走。
他的腿傷了,不停流血,寸步難行。憲兵架著他,拖出去。
地面似給一管粗大的毛筆,畫上一條血路。
芳子在人散後,獨自凝視那鮮紅淋灕一行豎筆,直通東興樓的大門。
一股莫名的推動力在她體內沖激。——即使他是罪魁禍首……,芳子霍地站起來。
夜更深了。
當芳子出現在天津軍備司令部的牢房外,當值軍官恭敬地接待她。
芳子一點權威猶在。她還是被尊為「金司令」的,只趁有風好駛幗。
未幾,獄吏二人,把雲開押出來。他已受過刑,半昏迷。她二話不說,一下手勢。
部屬領去欲出。軍官面有難色。
「芳子小姐——」
她臉色一沉︰
「在我‘金司令’的壽辰生事,分明與我作對。得,這樁事兒我自己向宇野先生交代。」
她大樓大樣地離去了。
雲開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艱難地把眼楮張開一道縫,身陷的黑暗漸漸散去。
當他蘇醒時,哆喀了一下,因為失血太多,冷。只一動,所有的痛苦便來攻擊了,全身像灌了鉛,腿部特別重,要爆裂一樣。
他痛得申吟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
——他躺在高床軟枕中。
精致而華麗的睡房,一片芳菲,壁上掛了浮世繪美人畫,微笑地注視著房中的三個人。
三個人?
氣氛變得柔靡。
一個瞎眼的琴師,在房中一隅,彈奏著三味線。
在他那寂寞而黑暗的世界里,誰知人間發生什麼事?誰知同在的是什麼人?他只沉迷于自己的琴聲中。
芳子被上一件珍珠色的真絲睡飽——說是白,其實不是白。是一只蚌,企圖把無意地闖進它身體內的砂粒感化,遂不斷地掙扎,分泌出體液,把它包圍,叫它渾圓,那一種晶瑩的,接近白的顏色。
醫生已收拾好工具,離去了。
女人坐在床邊,拎著一杯酒,看著床上的男人。
看一陣,良久,又呷一口酒。
她就是這樣,舒緩地,在他身邊。——天地間有個證人,她刻意擺放在這里,三味線流瀉出無法形容的平和。
芳子靜靜地,欣賞著他的申吟。
止痛針藥的效力過了。
雲開申吟更別。
芳子拿出她的針筒,開了一街白色溶液。
她走到床前,很溫柔地,提起他的大腿。那是武人的腿,結實有力。或者它會堅實凌厲,但此刻,它只軟弱如嬰兒。
她輕輕撥開衣褲,抹去血污。她經驗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脈絡,一條強壯的青綠色的蛇。
她把針尖對準,慢慢地、慢慢地,嗎啡給打進去。
雲開微微抽搐一下。
一陣舒暢的甜美的感覺,走遍全身了。
如煙如夢,把他埋在里頭,不想出來。
芳子終于把一簡液體打完了。
她愛憐地,為他按摩著針孔。——那幾乎看不出來的小孔。
雲開的劇痛又止住了。
他輕輕地吁了一口氣。嘴角掛著一絲微笑。
此刻他特別的軟弱,是的,如嬰兒。
神智還沒完全清醒,所以沒力氣騙自己。——眼前的女人可愛!
解除了一切掛慮、束縛、顧忌、敵意,忘記身份。如春風拂過,大雪初融,是這樣的感動。青壯的男人,因為「藥」嗎?抑或是別的一些東西?恍恍惚惚,非常迷醉。——回到最初所遇。他把手伸出來,她抓住,放在她那神秘的,左邊的上,隔著一重絲。
芳子只覺天地淨化,原始的感觸。
忽然她像個母親呢。
雲開沉沉睡去了。
像個母親,把叛逆的嬰兒哄回來。他是她身上的肉。
她那麼地恨他只因他先恨她。
繃緊的臉,祥和起來。她殺盡所有的人都不會殺他!
若一輩子空空蕩蕩地過了,也有過這樣的一夜。
芳子凝視他,輕撫他的臉,堂正橫蠻的臉。
她低喚著︰
「阿福!」
琴師用時淒怨時沉吟的日語,隨著三味線的樂韻,輕唱著古老的故事。不知道什麼故事,一定是歷史。一定是千百年的前塵︰
三千世界,
眾生被武。
花魂成灰,
白骨化霧。
河水自流,
紅葉亂舞。
——直至電話鈴聲響了。
她自一個迷離境界中驚醒。
夢醒了。異國的語音,日本人手上。
芳子回到殘酷的現實中。
第七章
天津日租界的「幸鶴」,是唯一的河豚料理店。
店主有割烹河豚二十五年的經驗。他來中國,只做日本人生意。也是全天津最貴的館子。店前懸了兩個把鰓鼓得圓圓的河豚燈籠。
宇野駿吉今兒晚上把它包下來,因為來了肥美的河豚,當下他宴請了勞子。
她有點愕然。
他「找」她,有什麼事?——是雲開的事嗎?得好生應付呢。
河豚的鰭在炭火上烤得半焦,炯入燙好的清酒中,微黃半熱,一陣腥香,味道很怪。
芳子舉杯。
「干爹!」
宇野駿吉擰了她一把︰
「你瘦了。」
她有點怨︰
「如果是常常見面的話,胖瘦不那麼輕易發覺的。」
他把一著帶刺的魚皮挾進口中,一邊咀嚼,一邊望定她,輕描淡寫︰
「听說你把一個革命分子帶走了。」
芳子便道︰
「他在東興樓鬧事,讓我難下台,我一定得親自審問。」
她給他倒酒,也給自己倒。
「關在哪兒審問?」
宇野駿吉明知故問,但不動聲色︰
「哎——你別管我用什麼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點心虛,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會誤事——你也別喝太多。」
她負氣︰
「不要緊,我公私分明的。」
一頓,又覺委屈︰
「很久沒跟你一塊喝酒——我還是武士的刀嗎?」
宇野駿吉大笑,肚皮卻沒動過︰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親自端來一個彩釉碟子,上面鋪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瑩通透,如盛開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綿綿的,帶清幽的香。她岔開話題︰
「好鮮甜。」
他不經意地,又道︰
「不錯!我們日本人說花河豚的,是‘馬鹿’;不吃的,也是‘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繼續︰
「河豚有劇毒,吃了會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負了天下珍品。芳子,你愛吃嗎?」
「愛。」她鎮定地應對,「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帶毒,活得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