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見過她的人,听過「男裝麗人」的傳奇,越是著魔地想見一面。所以,因著這潛意識,初次的會面很容易便被俘虜。
所以,有時她身穿淺粉色友禪染和服,花枝招展地應天行會頭山秀三之邀,在東京國技館觀看大相撲。有時,出現在銀座七丁目的資生堂二樓,與巨富伊東皈二攜手吃茶。有時,穿著茶色西服和大衣,分頭式短發,頭戴黑色貝雷帽,貴介公子般坐汽車于上海招搖餅市。
豪華公館中,經常有魁梧奇偉的彪形大漢,恭敬侍候,說是保鏢,也是面首。——因為,她已無「後顧之憂。
每天不到下午一二時,她是起不了床的。
她也愛在床上,披著真絲睡袍,慵懶地下著命令。
一個俊碩的男人,已穿戴整齊了。親近到芳子小姐,是他的榮幸呢。
芳子道︰
「事情已經成功,這個臥底不用留。」
她遞給他一幀照片。
男人一直躬身倒退地出了房門︰
「是!」
「過幾天在戲院子給我消息。」
「我會自行出現的了,金司令!」
「好。我干爹不在,明兒晚上陪我跳舞去。」
「是!」
他出去了。
在門外,踫到芳子的秘書千鶴子,這日籍少女,忠心周到地打點她身邊一切。此等荒婬場面早已見慣,從來不多事。
她來,是完成了任務。
「芳子小姐。我來向你報告山家亨先生來上海之後的詳細資料。」
芳子抬眼︰
「先給我放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吧》!」
音樂輕輕地流瀉一室。
芳手伸伸懶腰。
真像夢幻的世界。
大白天,《月光奏鳴曲吧》,月光透過音樂,躡手躡足地灑得一身銀輝。
這些日子以來,他做過什麼?到過哪兒?同誰一起?是喜是悲?……
這樣子打听著初戀情人的舉動,有一種微妙的感覺,五內是起伏的,但她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說吧。」
第五章
——山家亨有一段時期萎靡不振,這是因為失戀。
後來他到了北京,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有個中國名字︰王嘉亨。
一九三O年在北京與一位新聞記者的獨女清子結婚。三年後生了女兒博子。
滿洲國成立,他奉命到東北搞宣撫工作,發行了《武德報》、組織話劇團、策劃文藝演出。頗有點權勢。
他在新京、北京、上海、天津都有公館。
最近,因宣傳「五族協和,日滿親善」,預備在東北成立電影公司,挑揀合適的漂亮少女,捧作明星。幕後策劃人是甘粕正彥大尉。
因工作關系。他與電影文藝界接觸較多,生活排場闊氣。女明星們為了名利,希望得到他歡心,都向他獻媚、爭寵。
傳聞男女關系糜爛。
女人昵稱「王二爺」。
女明星、男女關系、權勢、親善。
資料說之不盡,但芳子耳畔,只有一大串女人的名字,回旋著︰李麗華、陳雲裳、周曼華、陳燕燕……,不知誰真誰假。
他抖起來了——但願他萎靡下去,就好像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他沒有,反而振作,活得更好。
芳子牙關暗地一緊,還是妒忌得很。
她仍不動聲色地吩咐千鶴子︰
「行了。」
唱片還沒有放完。頑強地持續著。一室浪漫,圍困一個咬牙切齒的女人。
男女關系?
她沒有嗎?
總是在微微申吟中喘道︰
「不準動左邊!不行啦!」
她護衛著左邊的。
男人擁著看來嬌怯的女人,這樣問︰
「是因為‘心’在左邊嗎?」
「是因為槍傷的舊痕嗎?」
「是因為……」
她不肯把手放開︰
「不行啦!」
男人要是用強,就看見了——
在左邊上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痣。
半明半昧的燈火中,無意地發射妖艷的光芒,奇異地,激發他們的獸性。
令她身上的人,大喜若狂,如痴如醉,用手、用舌頭或牙齒去「感覺」它。
她的魅力不止是外在的。
曾經共寢一次的男人都不會忘記。
為什麼下意識地「不準」呢?是為他「留」嗎?
——但他從此不在乎她了!
芳子臉色蒼白。
她以為這只是昨夜風流,睡得不足的關系吧。
有一個晚上。
山家亨擁著艷麗的女人,她是上海的明星,還沒進公館,已在黑暗中熱吻。
二人難舍難分地,他一手打開大門,把燈亮著。
一亮燈——
赫見一地都是被剪碎砸爛的東西︰撕成一片片灑得凌亂的照片,他與女明星們的合照、以「王二爺」為上款的情書、照相機、酒杯、花瓶、玻璃…他的西裝、和服、連內衣褲也不放過,總之,眼見的沒有什麼是完好的。
二人大吃一驚。
這個「災場」中,川島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張沙發上,把手腳都攤開,當成自己的公館一樣,目中無人。
她這樣囂張凶悍,顯然在等著山家亨多時了。
他識趣地,把女客半推半哄︰
「你先回去,我明天給你來電話!」
女明星經此一嚇,也急于離開。
哄走了女人,山家亨掩了門,跟芳子面面相覷。
看來她根本不打算為自己的作為抱歉。
「你的風流史不少呀。」她冷冷地道,「在公在私,也有很多‘明花暗柳’來投懷送抱。」
他道︰
「多半是公事。」
「訓練女明星演戲?床上的戲?」
山家亨強抑︰
「這是我的私事!」
芳子站起來,挑釁地︰
「要的盡是中國女人呢。」
她突然大聲地喝問︰
「為什麼你不要日本女人?」
他沒有答。空氣似乎很緊張,時間異常的短,但二人內心活動奔馳幾千里,非常復雜,為什麼他不要日本女人?
芳子冷笑,勝券在握地︰
「嘿!——因為我是中國女人?」
山家亨聞言。他曾經矛盾,壯志未酬,容顏漸老,待事業進一步時,卻得不到純真至愛,簡直是被作弄的一個人。
他也冷笑︰
「你自視太高了!金司令。」
他作了個送客的手勢。
「夜了,請回!」
芳子不肯讓他講這樣的話,她不要听,只撲上他身前,貼得很近。
山家亨厭惡地,把這女人推開。
她有點不甘心。
在過去的日子里,要得到什麼,只要熱衷而有斗志,她的周圍,都無意地散發如漩渦的牽引力,把追求的,卷送到核心,她的手中去。從來沒有漏網之魚,是這種滿足的感覺,營養著她,為她美容。
她不甘心。
馬上變易了一臉表情。
世上最了解他的是誰?她愛憐地輕輕撫模他中年的,有點滄桑的臉︰
「她們,有沒有我一半的好?你說?」
從前的歲月,漸漸回來了。
芳子緊緊地擁著山家亨,送上紅唇,把他欲言又止的嘴封住了。
他受不住引民一度,他以為她會成為他的女人,下半生,天天親手做栗子餡大福。一度……
山家亨的手從她背後,改道游至胸前。
她像觸電般,身體與他疊合,間不容發,水泄不通。良久,二人都沒有動過。——直到他開始動的時候,她是故意地,像蛇一樣地纏著他,吊他的胃口,讓他明白,這是多麼難得的一個女人。她們並沒有她一半的好。
她慢慢地,給他最大的享受和歡樂,給他死亡般的快感。她的身體就是一個饑餓地吮吸著的嬰兒
是男人教會她的。
他們取悅她,她又取悅他們。
到頭來,千錘百煉的,送還予初戀情人。——她反而有點看不起他了。
芳子突然發難,狠命一咬。
他的舌頭和嘴唇被咬破了。
「哎!」
斑潮過後的山家亨嘴角帶血,怔住。
他用手背抹著甜而腥的血,意外的疼痛,他望定芳子,這個不可思議難以捉模的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