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中畢業後,他仍留在自小長大的地方就讀本地那所有名的醫科大學,其他人則去了別的地方讀書,直至大學念完,小東回來接手他父親的農莊,往日的死黨才又有了根據地。逢年過節哪個老同學回來了,或是純粹出于無聊,都可以叫上幾個朋友出城亂逛一氣。
朋友的朋友再叫上他們的朋友,不知不覺便成了一大票人,只是認識的人雖然越來越多,卻都有個共同點︰喜歡遠足或說是四處亂轉。
至于本市小有名氣的酒吧文化,程拓一向興趣缺缺。
昏昏欲睡之際卻被人拍了一下,「小東這家伙竟然還留著高中的紀念冊,要看嗎?」
「好啊。」他懶懶地從抱枕後伸出頭來,將那本封皮印著他們中學大門的相冊在木地板上攤開。
斑中時違紀的事情他做了不少,也經常對學校所謂的重點中學作風深不為然,然而當它變成了「母校」後回頭再看看以往的事情,卻有一番格外不同的滋味。
相冊前面大都是班級集體活動的合照,出現頻率最高的自然是幾個死黨看起來相當欠扁的臉,到後頭不認識的面孔越來越多,他這才想起小東高二分班以後和他不在同一個班。
「天天泡在一起,根本沒有不同班的感覺嘛……」說起來,他各個班里認識的人也不少。
隨意翻閱的手指在掃過某張照片時停住了,小東端著果盤進來,看見他一臉古怪的樣子,問︰「怎麼?見到教導主任那塊禿頂,懷念起被他勒令罰站的感覺了?」
「去你的。」程拓輕道,指著那張相片,「這個人……」
小東湊過來,將那張淹沒在畢業照幾十個人頭里、只有指甲大小的面容辨認了半晌,才道︰「干嗎,你認識我們班的班長?」
「看著有點眼熟……」其實是太眼熟了。
程拓翻到相片背面,果然在對應的位置見到了那個名字。混在一堆密密麻麻名字里頭的兩個字,清清淡淡毫不起眼,就像她的人。
他的心情只能用滿臉黑線來形容,「有沒搞錯?竟然是同屆,那家伙都喊了我一個月的老師了耶……」虧她喊得出口。
「果然是奇怪的家伙……」想了想,他問小東︰「你們班長是怎麼樣的人?」
小東聳聳肩,「看那張臉就知道啦,十足十的好學生,有時候認真到讓人受不了的程度。女生那邊好像不大喜歡她,我看她總是獨來獨往的樣子。」
「那男生這邊呢?」一旁有人插進來打趣,「小東,我看你記得這麼清楚,當年是不是暗戀人家?」
「去,」小東踹那人一腳,「你才暗戀她呢,你們全家都暗戀她!」
「哇,太損了吧?這女的雖然長得古老了點,也不至于這樣說人家?」
「本來就是嘛,」小東盤腿在地板上坐下,「有幾個男的會喜歡這種做事一板一眼的女生?又不是沒被人管夠!小時候被爸媽管,上學被老師管,出來後被上司管,如果回到家還有個女人對你念叨‘穿過一次的襪子放這里’、‘穿了一周的襪子要丟洗衣機里’,是男的都得崩潰!對吧阿拓?」
程拓沒有回答。
照片里的那張面容與它的主人如今的模樣相差並不遠,即使是面對鏡頭她也沒有笑一下,五官模糊而憂郁。
小東所言像是那女人會得到的評價,吃力不討好的笨蛋班干他也不是沒見過,甚至數個月前自己還抱著同小東一樣的看法,只是現在……
「其實也還好啦。」咕噥著,他翻了個身,將相冊蓋在面上。
若有試著去了解,就會知道那家伙是個相當缺乏自信的人,過分的認真並非出于對別人的苛求,而是因為對自己不確信。所以那麼依賴外部的條條框框,要不斷地獲取別人的肯定才能心安。
除此之外她倒是很少插手別人的事情,總是安安靜靜的,像影子一樣沒有存在感。
所以他才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對自己做出那種舉動。
河畔的風從大敞的玻璃門外吹拂進來,掀動蓋在臉上的相冊薄頁,癢癢的像有人在輕撫。
老實說,他一直覺得性別是種麻煩的東西。並非沒有和人交往過,大學時偶爾認識了一個不同系的女生,兩人相當談得來,彼此感覺也不錯,想著對方開朗的個性也許能包容自己的缺乏細膩,于是在旁人的慫恿下自然而然開始了交往。
不過他顯然錯了,再粗線條的女生也是女生。
像孩子一樣吵吵鬧鬧的戀情終于以對方提出分手做結,理由是他太不會顧及對方的感受。
即使雖脾氣收斂了不少的今天,程拓還是會懷疑,人的心真的能貼近到這樣一種距離嗎?不用言語,就能確切領會另一個人的所知所想?
听起來真像神話。
所以他來往的異性幾乎都是沒有性別感的朋友,個性也大多開朗坦率,他用不著也沒那個義務去揣測她們的心理。
至于心思太細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那種女生,還是保持距離好了,那是自己最不擅長交往的類型。
比如照片里的這個。
第十二章曖昧
在快要睡著時再次被人搖醒,暮色已沉至屋里的人看上去只剩下輪廓的程度不同,屋外的河面閃著粼粼白光。
原本說好要一起吃飯,卻因小東臨時有事而作罷,程拓搭乘其他人的順風車回城,在途步可到家的路口與朋友道別。想想難得輪休,自己開伙解決晚餐好了,于是折了個方向上超市買食材。
在等紅綠燈時听到背後有人輕喚︰「程、程醫生。」回頭一看,身側一同等紅綠燈的原來是認識的人。
「有沒搞錯……」下午才看過照片,現在就撞見本人,未免太邪門了吧?
「什麼?」女孩沒听清他的話。
「沒什麼,我是說真巧啊。」
「是啊,好巧。」對方笑了一下,仍是那種僅僅抿了下嘴角的淡淡笑容。
「……」程拓無言回頭繼續盯著信號燈。
仿佛今天才知道,和半生不熟的人在一起等綠燈是多麼的尷尬,尤其對方還是那種你不說話她就不做聲的家伙。
明明她在他手下實習時自己並沒有這種感覺。
他只好沒話找話說︰「你回家呀?」
「嗯,我到對面的車站搭車。」
幸好與他要去的超市不在同一方向,程拓莫名地松了口氣。
綠燈在此時善解人意地亮起,兩人隨著人流越過斑馬線,就在他心情輕松地要說出「再見」時,刺耳的剎車聲卻在近旁響起。街上的行人都不由駐足凝望,交叉路口的一角,一輛小汽車在拐彎時不慎撞到了人,它自己也在躲閃時一頭卡進了電線桿與牆之間。
從他們站的地方,可以望見倒在地上的人腿邊緩緩淌下一小攤黑漬。
今天果然不是什麼好日子。程拓黑著臉猶豫了下,才穿過迅速轉過來的人群上前在傷者身邊蹲下,言榛也反應過來擠到他身邊。
快速檢查了一下對方的傷勢,有明顯的骨折和出血,不過幸好都不在致命部位。他在言榛的協助下用路邊一個小販提供的毛巾將傷者的出血處緊緊包扎起來。眼看血止住了,也早有人叫了120,接下來再無他的事。于是趕在交警來之前先離開現場,省得被叫住做筆錄嗦。
身上的大衣沾了泥和血,他將它月兌下卷成一團,旁邊便有人遞來一個塑料袋子。抬頭一看,是那雙掩在黑框眼鏡下沉靜的眸子,程拓不由一頓,「你……」原來她還沒走呀?
想想這不是在說廢話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