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護士的協助下穿上手術服,戴上手套後雙手平舉在胸前,不能高過肩低及腰。言榛在腦中拼命回想著本來已熟識在心的無菌操作規則,除了她,手術室里的其他人都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
因為是一個普通手術,便在極其輕松的氣氛中開始了,主任甚至在下刀前說了一句︰「動作快的話,咱們能趕在食堂的菜賣完之前吃上飯。」
其他人煞有其事地點頭表示同意。
似乎真如女醫師所說沒什麼好緊張的,主刀的老主任平日里雖然總一副睡不醒的樣子,下刀的動作卻利落得像在廚房里切豆腐,讓人覺得他即使閉著眼楮也能把手術做完。言榛只需依照指示做些簡單的協助,多半時間都用來仔細看主任的動作。
因為看得太專注,切口縫合後她還沒有手術已完成的感覺,直到有人提醒︰「三助,剪線。」她才意識到是在叫她。
下意識地接過護士遞來的剪刀,在觸及線頭前卻被旁人伸手阻住了。她抬頭,看到一雙冷靜的眼。
「別緊張,看清楚了再剪。」眼楮的主人輕聲說道,似乎只是對他手下實習生的一般叮嚀。
言榛出了一身汗。
其他準備收尾的人並未注意這頭發生了什麼事,手術順利完成。將手套摘下,換回白大褂後,言榛回辦公室泡了一杯茶,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午間值守的醫生不知被誰叫走了。
即使用雙手握著馬克杯,茶液的溫熱也沒法傳到心里阻住那股戰栗。怎能不害怕呢?若沒有那人提醒,自己不假思索的手便會一刀將打好的線結也剪掉了。
今天的手術倒還罷了,若開刀的是其他重要部位,縫好的切口會再度裂開,造成大出血……閉了閉眼,不敢設想自己的錯誤可能造成的後果。
門口傳來一聲輕響,言榛抬頭,看見他進門。他走到她旁邊,在自己桌子上的一堆東西里翻翻找找,「奇怪,我的飯卡呢……」
她低頭看著杯子里浮啊沉沉的茶葉,輕聲說了句︰「對不起……還有,謝謝。」似乎沒頭沒腦的話,只有他們兩人會明白。
他背對她的身形頓了頓,沒有當作沒听見,也沒有假裝不明白。
「嗯,下次別這麼緊張就行了。」仍是一貫稀松平常的口氣,仿佛先前她犯的不是基本卻致命的錯誤。
這樣的語氣卻讓言榛的視線慢慢模糊起來,她咬住下唇。
為什麼呢?為什麼他把事情說得那麼輕松?脾氣再好的醫師,在這樣的錯誤前也會氣得臉色鐵青,為什麼他卻不罵她?
她覺得自己該被罵得狗血淋頭。
茶杯里裊裊上升的溫熱水汽漫進兩人間無聲而輕柔的空氣里,熨帖人心,像是青他不動聲色的體貼。
突然間有了傾訴的沖動,她開口︰「老、老師,你知道我當初為什麼會繼續讀研嗎?」
「唔,為什麼?」他隨口應道,翻找的指尖觸到報紙下一張硬硬的東西,是飯卡。想了想,他將卡片收起,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在外科不是有一句話嗎,讀書越久的人越不會開刀,」言榛自嘲一笑,低下頭,「我卻是因為相反的原因。在學校時,即使理論書讀得多麼透徹,遇到實際動手的課程卻總覺得力不從心,所以我想,還是選擇理論研究方向好了,于是就讀了研……今天的事情讓我更確定了這種想法,以後也不會選擇在外科工作。」
「……」他露出不知所謂的表情,「不好意思,我可能沒法理解你的想法。以我自己的情況而言,只是單純不想在學校里待下去,所以選了最短的年限,其他倒沒想太多。」
很像他的行事風格,言榛了然地笑笑。
「不過你的事情由你自己決定總沒錯,老實說,你這樣的學生不讀研也挺可惜。」下了一個不知是贊揚還是諷刺的結論,他站起來,「想太多也填不飽肚子,吃飯去吧。」
「嗯……我想再坐一會。」老實說她沒什麼食欲。
他聳聳肩,正要移步卻又站住了,「想听听我對今天事情的看法嗎?」
「嗯……」
「你剛來那會,一臉嚴肅認真,事情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老實說我一點也沒有帶實習生的感覺,反而像是後頭整天跟了個教導主任。」似笑非笑地說著,讓人看不出他話里有多少真心,「今天的你終于讓我覺得‘原來這家伙也會有弱點呀’,實習生就該有實習生的樣子,偶爾示弱一點,犯個小錯誤,這才可愛。」像是強調自己的話,他伸手拍拍她的頭,一臉輕松地離開了辦公室。
直到他的衣角消失在門邊,言榛還是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
只剩她一個人的辦公室重歸午間的安靜,只有牆上的掛鐘將單調的嘀嗒聲投入滿室輕柔的陽光中,听起來像心跳一樣不真實。
她慢慢伸手模上頭頂,那里仿佛還留著那人掌心的溫度。一如他與熟人間自然的肢體親昵,而她一直以為自己永遠都體會不到。
沒法擁有那種特權,只能站在圈子外默默凝望。
可現在,發上殘留的觸感是否表明,他終于接納了她,把她當成了自己人呢。
眼眶竟然莫名發熱,如果她丟臉地哭出來,那一定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多年前遠遠望著某人的那個女孩。
第十章
之後的兩周就像這初秋的陽光,淡淡暖暖地過去了,然後就是她轉科實習的日子。
對他提出進行出科考試那天,他像平常那樣愣了一下,仿佛全然忘了這事。
「哦,原來你就要出科了呀。」一面說著一面飛快地在她的實習檔案上寫鑒定。
其他幾個醫師聞言也湊了過來。
「原來小程也會說句人話,先前是誰總明目張膽地問人家‘你什麼時候才能出科’的呀?」
「舍不得了吧?我教你呀,在地上滾個兩圈求求言榛,她一定就會心軟留下來了!」
他只當他們是耳邊吵人的蒼蠅,眉毛都沒動一下。
言榛淡淡笑著看他們互相開涮,想到今天之後就見不到這種場面了,心里竟生出一絲寂寞。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小程,好歹人家這個月來幫了你不少,你有沒有請吃過一頓飯呀?」
「是啊是啊,我們帶實習生的時候至少都會請吃肯德基。」
「是這樣嗎?」他模模頭,對她道︰「那今天下班後我請你吃晚飯吧?」
言榛一愣,連忙擺手,「不用了,而且老師你今天還要值班呢,哪騰得出時間。」
他聞言回頭去看牆上的值班表,面色立馬黑了下來。
「沒完沒了的值班……」她听見他這麼咕噥。
「那就改天吧,記得我欠你一頓飯。」
言榛笑而不答。
以他大而化之的性格,她不覺得他會記住這件事,可有這份心意她就很高興了。畢竟換做半個月前他大概會說︰「拜托饒了我,給你錢自己去吃吧!」
拿著實習檔案去醫教科的時候隨手翻了翻,看見他慷慨地給她的出科考打了滿分,也沒有像先前所說的那樣在鑒定里寫她的壞話。
言榛笑了笑,想起他在遞還她檔案半真半假的玩笑話——
「我對你唯一的不滿就是實習時一直喊我‘老師’不肯改口,不過幸好,以後不用再听你那麼喊了。記得了,以後在醫院里踫見我至少要叫‘程醫生’,不然我當不認識你。」
在醫教科得知自己下一個實習的科室是呼吸科,仍由醫教科的負責人帶著去見了呼吸科的主任和分配給她的帶教老師。
「另一批實習生也有幾個輪轉到了呼吸科,有他們在你應該不會像在普外那樣孤單。」負責人好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