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不允,莫說我不是那箱子的主人,便算是,經這多年來揣弄把玩我也漸瞧出其中門道——那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若得了它們的人貪欲多些,少不得會被誘惑做出傷天害理的事。其時我心里已生不快,因我一直當他是與我作陪的人,從未有作踐他的想法,他卻說什麼半徒半僕,三句話離不了那箱子,好似他留在深山陪我這些年竟是在委屈自己,也不過看在箱中物事的分上!他遭我回拒自然怨懣,兩人之間口角漸生,每每不歡而散。有一回他口不擇言,我在盛怒之中對他下施了禁錮術,揚言他若再妄想纏鬧,休怪我將他困在這山中,一輩子也移不了半步!
「他果然心怯,次日便收斂了聲氣,仍舊殷勤伺候,那下山什麼的話也不提了。我見了他那般低聲下氣的模樣早已心軟,便解開咒術好言勸了幾句。那幾日正是修行的緊要關頭,這事我只匆匆擱下閉關去了。直到今日我還記得,入關之前我想著此次功成出關後就算損些修行也要助他一臂之力,他修行若有小成,定能安下一顆浮心。此次閉關至關重要,好在深山野徑長年不見人跡,我只須布個簡單法陣防野獸驚擾……」縉王妃頓了頓,淡道︰「以祀師多年人間閱歷,這後續想必已猜出了——他趁我閉關時偷取了箱子,更甚闖入法陣偷襲,一掌後便遠遠遁走,只是那一掌卻令我靈神大亂,千百年的修行毀于一瞬。」
言畢神色怔忡,只仰臉望了亭外月色喃喃︰「我做夢都沒想到他恨我至此。」
「人心,本就是難以參透的東西。」官紫竹垂眸淡道。
女子微訝看他,「听祀師語氣倒像有感而發,你在人間混跡多年,仍有看不透的事情嗎?」
闢紫竹微微一笑,「我的故事方才便已結束,眼下說的卻是王妃你的故事。」
縉王妃見他無意作答,也不強求,「至此也沒什麼好說了,道行俱毀又遭人背棄,我只覺得萬念俱毀,勉力保住了人形,那千百年的道行卻是無心再修了。如此渾渾噩噩在山里過了些時日,有一日我突然生了執念,只一把火燒了我倆曾住的草舍,離開千百年未曾踏出一步的山林。我只有一個念頭,便是去看看那紅塵世間是怎生模樣,竟讓那人念念不忘!」
她促笑一聲,「如今看已看過,嘆也嘆過,這花花世界確是叫人目眩神迷,只是迷惑過後呢?其實也沒了味道,浮生縱有萬種,到頭來又與我在深山里度過的時日有何差異?便在這時我卻見到了故人,他變得好生尊貴,也改了模樣,可我仍是一眼認出了他。果如我原先所料,他得了那些寶器修行一日千里,更做了不少傷天害理之事。」縉王妃嘲諷一笑,指指水聲劃動的荷花池,「說來這池中的怪魚以及平日里供我消遣的諸般珍禽異獸,都是托了那人的福才如此輕易得來。雖是些低等妖獸,畢竟都來自同一個地方,于這碌碌人世間相互解些寂寞。我對那人已無怨恨,之所以逗留人間至今也只是想坐看他收場如何。他一心只求人間富貴極致權術,為此不惜殘害異類踐踏他人,他要的是什麼結果?上天又會讓他如何收場?我這輩子怕只有此事好等了。」
說完眼波微轉,「我要托付之事便與這人有關,祀師听我說了這麼多,可猜出這人是誰?」
「我本來不知,現下想猜不出也難。」
女子莞爾,「不錯,祀師可曾詫異,百年前諸妖物與凡人尚是井水不犯河水,城中無這許多異種,妖獸也不像眼下這般怕人恨人。不過區區百年便成了如今這等局面,道士橫行,低等妖獸被肆意抓捕供人賞玩,已成人形的都給那人煉了內丹。這一切竟只因一人而起,我初遇當朝國師那時,倒沒瞧出他有這麼大本事。」
「這個國師,與我倒是有緣。」官紫竹微微一笑,笑意卻沒傳到眼中。
雖不明他話中意思,縉王妃也不去自討沒趣,繼道︰「只是我已沒耐心再等了。」
男子聞言睇她。
「我已時日無多,」她淡道,「他的命本是我救的,由我收回倒也公平。只是此去百余年,那人仍不見頹態,可見他長生養顏之術已臻化境。我已算過,當朝天子氣數正盛,那人借他運勢護佑,想扳倒他卻難。」
「王妃的意思是……」
「便行個改命之術更改天子命盤,才有可能取那人的命。」縉王妃隨手又將一片肉餌扔進池里,「我只剩微薄法力,自然要勞駕祀師施這法術,若你應允,我手頭這些魂玉便盡數奉還。若我沒看錯的話,你那魂魄不全的徒兒缺的也只是這些珠子吧?」
「王妃交付的果不是簡單事情,」男子似笑非笑,「據我所知,這改命之術不僅會反噬施術者,還需一條人命為代價,若施法失敗,施術者與那人皆活不成。」
「誰來償命你就無須操心了,祀師要思量的只是你那徒兒值不值得你犯這險。」縉王妃平聲道,「我也不要你立即答復,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不缺這幾日。」
亭中一時靜默,半晌,紫衣男子才欠身,「如此,這幾日便請王妃好好收著那些珠子。」
縉王妃眼中閃過復雜神色,在他步出之前出聲︰「你可知你那徒兒不會永遠陪你下去,總有一日她會厭了這樣的冷清日子。這道理,祀師還不明白嗎?」她不知男子是否听見,只是那紫袍身影頓也不頓,一徑出了涼亭消弭于夜色之中。
這道理官紫竹自然是明白的。
總有一日,不是昭兒厭了他,便是他厭了昭兒。
所以他問過她,想不想走開?
他記得昭兒是如何答的。
——就這樣過下去不好嗎?
小丫頭清澈直率的眼神仍在眼前,他一瞬間竟信了她的話。如果是她說不準能做得到,畢竟,她體內是六六那樣執拗的魂魄呀……那個讓他猜不到的六六。
走出亭中女子的視線後官紫竹才嘆了口氣,他日的事情他日才去煩惱,眼下要頭痛的就是如何安撫同樣固執的昭兒了。
頭痛歸頭痛,站在闔黑的廂房前時面上仍要換上平常神色,只因在昭兒面前,他總是那個凡事不當真的輕浮師父。
第11章(2)
闢紫竹輕推門扉。
黑暗中有小小動靜,似是誰驚跳了一下。
「昭兒?」他若無其事道,屋內的沉黑對他全無妨礙,行動自如地繞過屏風,徑直走到縮在牆角的小丫頭近前,「平日里你最怕黑,今兒個怎麼轉了性子?」本是說來引她開口的話,卻先刺到了自己。
昭兒從不怕黑,只是她無法在白日里走動,每日一睜眼便是日暮,久而久之自然不喜黑暗,就算無事可做她也總要把屋子弄得亮堂。
……如此多的牽念,叫他怎麼放棄昭兒?
卻未听到昭兒回話,黑暗中只有壓抑的抽氣聲,似是誰在輕泣。
闢紫竹心頭微刺,面上仍若無其事笑地道︰「小昭兒怎變啞巴了?」探手便要像平日那樣模她的頭。
「不要!」昭兒用力推開他的手,其中的決絕是他們之間從未有過的。
闢紫竹頓了下,緩緩收回手,「昭兒,你真討厭師父了?」那語氣仍是帶著笑的,任誰也听不出其中的異樣。
「不要不要就是不要!」女孩兒只沒頭沒尾地哭叫,「師父你走開,莫再理昭兒!被了,你為她做的已經夠多了!」
闢紫竹一愣,胸臆間難言的沉滯霎時全消,只嘆笑著上前擁住昭兒,這次卻不顧她掙扎,硬把那執拗得讓人心憐的小腦袋按進懷里。昭兒掙了幾下,哪掙得開他的決意?只趴在他的肩頭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