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勉強再算上一件的話……」六六別別扭扭地從懷中模出那瓷女圭女圭,「便是,你送了我這個。」頭一回有人送這種小玩意給她呢……也是頭一回有人說她是女孩兒家。
這般想著,心里那些惱怒奇異地消融了,只余下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她低頭撫那小瓷人,沒注意原本不經心听著她說話的男子一頓,慢慢回過眼望她。
他看見的,卻已不是原先那張帶了五分野氣五分靈性山間小妖的面容,如今這張臉上——低垂的眉目,若有所思的神氣……以及眼角眉梢不自覺染上的柔意——這分明是情竇初開的小女兒嬌態。
他心下微驚。
六六惘然不覺,抬眼間瞧見對方神色古怪地看著自己,不由一怔,「怎麼?」她面上有什麼東西嗎?
「不,沒事。」紫衣男子回過神來,即刻便收了心緒,只若無其事地轉回目光。再看那一串晶瑩剔透的山葡萄,未發現前,只覺這小妖表示友好的方式純樸得有趣,發覺之後……那一顆顆葡子似乎都蘊合了別樣的味道,便如少女懵懂的心思,酸澀撩人。
當真有趣。
他唇邊勾起一抹笑,將葡萄原樣放回布包,曲肘在火邊倚下。
只是也麻煩得很。
他性子狷狂,當年在天界受辱,墜下凡塵後放浪形骸了一段時日,只因生了一副天人皮相,華服美酒拈手便來,杯籌交錯之間輕挑的眉眼也往來不少,這浮夸的性子便由此而來。直把一身仙氣混染得污濁不堪,心里似乎才解了恨。
只是又能如何?
奢華過後,不過更加索然無味,世間萬物也只是瀉過掌心的流沙,想抓住的卻沒有一樣。
因此才隨意挑了處山林長睡,只是沒想到在這里也會惹上麻煩情事。
這叫六六的小妖性子太單純,想是未接觸過山野外人才動了心思。若此時避開,那份心思在她發現之前便會淡了吧……可惜了,他剛覺得這小妖有點意思,往來久些也無妨呢。
正尋思間,那頭六六突地問了一句︰「我說,你遭過天劫嗎?」
「天劫?」他揚起眉,面上掠過一絲諷笑,「我卻沒有那等運氣。」老天爺興許也知他曾是天帝的御枕,將天雷賞給其他枉想成仙的精怪去了。
「哦。」六六點點頭,又悶聲去啃她的烤魚。
「怎麼問起這個?」
「……沒事,大伙閑聊時說起,我想你修行已久,興許經歷過也不定。」將實情告訴他也沒用,該來的想躲也躲不掉。
掐指一算,她確是活了五百年。狐狸它們談論時六六不是很在意,卻也並非全然不放在心上。
她從不知什麼叫害怕,老天爺要劈她便劈吧,她孑然一身,若是躲不過也沒有幾人會為她傷心,想來想去,竟覺最值遺憾的事不過是再無機會吃這美味的烤魚。
忽听那人道︰「接住。」
六六眼疾手快地接下飛來之物,卻是一只小瓷瓶,打開一看盡是白色細末。
「撒點在魚上試試。」
她依言而行,魚肉的味道嘗來大為鮮美。六六不由大喜,「這是什麼?」
「不過是尋常鹽巴而已。」對方的聲音從風中傳來,是帶了笑的。
鹽巴?確是听說過……這麼說來,他早已料到她會帶魚找上門了?六六面上一窘。
呃……自個會不會太貪嘴了些?
覺得有些丟臉地草草撒了些鹽巴,她將瓶口塞上,「還你。」
「那本是給你的,留著吧。趁這一兩日多享些口舌之福,日後再無人為你烤魚了。」
六六眨眨眼,半晌才反應遲鈍地轉過頭來。將熄的火暈映出對方晦暗的身形,面上的神情卻是看不清。
「……你要走?」
「就在近日吧,我先前也說了並無意久居在此。」只是因了她,這決定剛剛才下。
「……」
山坡上一陣沉寂,只有夜風在兩人之間流轉。
眼前的小妖或許不自覺,然而他卻看得再清楚不過——自他的話出口那刻,她眼中星子般的神采便黯了下來。
因而覺得,面對此情此景還能若無其事笑著的自己實在有些殘酷呢。
第9章
叩叩。
門上兩下輕響,正對著棋盤眉目糾結的昭兒抬起眼來,見師父仍握著書卷不動如山。她放下棋子起身要去開門,卻被師父拉住了。
「我去。」官紫竹說著,輕使力將她按回原處。
昭兒不由在眉心打了個褶。
半開了門扉,檐下若明若暗的風燈中顯露出那名喚做靜香的使女面容,恭恭謹謹地垂著眼,「王妃有請祀師。」
「是嗎?」官紫竹唇角微勾,「也該來了。」
「師父,會是什麼事情呀?都這個時辰了。」昭兒坐不住,也跟過來探頭探腦。
「……你留在房里。」
昭兒聞言皺皺鼻子,只委屈地看靜香一眼,不做聲。
靜香忍俊不住,抿了嘴低聲道︰「這樣吧,回頭我給這位小兄弟送些吃的,可好?」
「這個自然好!」她立時轉嗔為喜,斜目橫一下師父,他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高深神情,卻也沒有出言阻她。
那是自然,他神神秘秘地藏了些事情不讓她知道,再不滿足一下她的口月復之欲就太過分了!
眼巴巴地看著師父由靜香引路隱入沉黑的長廊,滿月復的疑問翻騰得更加厲害了,昭兒索性就在敞開的門檻上坐下,等著使女姐姐轉回來好向她打探。
她與師父二人在縉王府已待了四天,除第一晚縉王妃出面接待,接下的日子便難得見到一面,來去盡是那叫靜香的使女姐姐打點起居,只要不出客廂便連其他家僕也鮮少遇上。
老實說,清淨是清淨,但這種待客之道也稀奇了些。听說那二夫人前日才來訪過一次,卻被王妃尋個借口打發走了,連師父的影子都沒見著,直教昭兒嘖嘖稱奇。
況且,至今她仍未弄清師父來這的原意呢。
就快被滿腔的好奇溺死之際,靜香的身影終于出現在長廊轉角處,昭兒忙揚起笑臉,殷勤地上前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嗚,還是使女姐姐好,送來的宵夜不僅是溫熱的,而且全是投她的喜好的葷食,哪像師父只會連累她跟著吃素!
她笑嘻嘻地將棋盤挪到一旁,將一碟碟面點擺好,連聲招呼︰「姐姐也坐下陪我一起吃呀。」難得探听八卦的機會,美食自然不能吝于共享。
靜香略一遲疑,在官紫竹原先的位子坐下,看著棋盤低聲道︰「你與你師父在下棋嗎?」
昭兒聞言苦起一張臉,「什麼下棋呀,分明是他放我一人冥思苦想,自個在一旁悠閑看書好不好?」她最恨這等傷腦筋的消遣,偏生若不瞻前顧後便在師父手下走不了幾招,如此一來卻也輕易消磨掉大半時日。
邊說邊下箸如飛,不經意瞥見靜香置于膝上不安扭攥的雙手,她一怔,咳聲另起個話頭︰「說來,我和師父在王府里待了這幾日,還未听人提起過縉王爺呢。」這使女姐姐什麼都好,就是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心緒,仿佛有什麼事令她心神不寧似的。她還指望向她打探出師父與縉王妃間的古怪,可不能直截了當嚇跑了人家。
「王爺他忙于朝務,一向留滯宮中少回王府。」
「哦……」說得不客氣些便是汲汲名利冷落嬌妻了,只縉王妃那令人見之生畏的冷肅氣勢,卻不知是誰冷落誰?
昭兒直覺里頭大有文章,只強挨了好奇心忍住沒問。
卻見靜香眼神心不在焉地游移一陣,突地開口︰「小兄弟,你想不想知道王妃找你師父是為了何事?」
昭兒睜大眼,咬了一半的肉丸不覺由筷間滑落,化做一個單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