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嘖嘖搖頭,換了一副自憐口氣,「果真是世風日下,睡了千年,一睜眼瞧的就是個髒兮兮的小妖怪。見了我這樣的風姿不頂禮膜拜倒還算了,竟還開口逐我!世人的審美觀已淪落至此嗎?!算了,你要這破地頭,給你就是,我本也不打算久居的。」
「你嘰嘰歪歪說些什麼呢!」六六早給他一長串繞得頭昏腦漲心浮氣躁,見那兩片紅唇又要開啟,不假思索地露出尖牙撲了上去。
一聲輕笑,她爪上還未觸到實物,也不見男子有何動作,自個卻已飛了出去。
端個「嗖」的一聲,這一飛飛得真遠,落地時直跌得她七葷八素,耳邊「吱吱」連聲。她爬起一看,身下壓的原來是抱頭縮成一團的小蝠。
「六六?」對方也是無比驚訝,「原來是你!我見洞口飛出一團物事,還道生了什麼變故呢。」
六六悶聲將它撈起來,轉臉去瞪山頭上似乎在嘲笑她的洞口,終是一跺腳,恨恨地扭頭離去。
「六六,等等我呀,那里頭究竟是什麼?你又怎會突然飛了出來?哎六六!」小蝠仍在後頭大呼小叫,教她想忘記剛才那幕都難。心頭的惱恨左沖右躥,無處發泄,她兀地停步張口——
驀色籠罩的山林上頭橫過一陣尖嘯,樹間立時起了窸窸窣窣潮水般的騷動,只山側石壁間的黑深洞口,不動如山。
夜里,六六在小蝠棲身的潮濕石罅中生起一叢陰火,幾個同伴圍坐火旁,討論三百年來面臨的第一件大事。仍拖了一條毛茸大尾的狐狸,耳朵擋了眼楮的兔子,同伴們身上多還留著不完全變化的痕跡,只那身形勉強像人,可給陰火一照,倒映在山壁上的影子全是形態各異的獸形,好不詭異。
「那人真個說不同我們爭這山頭嗎?」
六六叼根草枝倚在塊石上,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同伴們面面相覷,半晌才又有人問︰「他還說在咱們腳下睡了千年,可是真的?」
「誰知道呢?」叼了草枝,話語也變得含含糊糊,「反正他是這麼說的。」
彼此之間交換了一個驚嘆的眼神,那幾個獸頭圍聚在火上開始嘀嘀咕咕,將她撇到一旁。
「听到了沒?千年呢!千年就是一個一百年加上一個一百年再加上……」
笨,是十個百年啦,算術不好就少拿出來丟人現眼!
「還說不同我們爭這地方,好人哪!」是是,人家還說這塊是「破山頭」,壓根不屑一顧。
「法術又厲害,揮一揮衣袖就把六六轟走了,不沾一點塵埃。」
喂喂喂,說什麼呢你?若是換了你這幾兩肉去,非摔到對面山頭不可!
她氣哼哼地倚在石上,壓著火氣听同伴們旁若無人地議論。
不多時有人抬起頭來,是狐狸,尖嘴邊還沾著亮晶晶的口水,「六六,你說那人這麼厲害,我們能不能認他做大頭,讓他幫我們把對面山頭也搶過來?」蘇,她覬覦那頭的小河,不,是小河里的肥魚很久了呀,可每次都要同那邊的大笨熊打一架,還不定搶得到……口水擦一擦。
六六朝天翻個白眼,「送條烤狐狸腿給他,人家一高興說不準就答應了。」
「蜜糖,六六又欺負我!」狐狸身子一扭,不依地撲到相公肩上尋求支持。
她相公——天知道是第幾任的,一頭據說活了上千年、如今仍背著個綠殼的老烏龜一邊抽著旱煙,一邊騰出手愛憐地拍拍嬌妻,「別怕,六六說笑呢,你這樣純潔可愛,怎麼會有人忍心欺負你呢?」
拜托,她要吐了!六六此刻的白眼足以媲美吊死鬼,這種笑話雖然已听了太多回,但再听到時仍覺得背上冷颼颼的。整個山頭——算上對面山頭在內,也只有這只老綠龜能一臉真誠地說出這種話。難怪人間有句話叫什麼來著?對了,王八戴綠帽,真是再確切不過了。
她打完冷顫,躍起揮手大叫︰「拜托你們有點危機意識好不好?人家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不記得三百年前那件事了嗎?」
此言一出,洞中氣氛頓時凝重了幾分。老龜深深吸口旱煙,點點頭,「自然記得,三百年前,我們原先所住的山林落了天火,當時只有六六你勉強化了半個人形,我們還都是普通走獸,危難關頭也舍去仇隙同心逃了出來。」
「小蝠折了一邊翅,狐狸少了半條尾,我則緊緊咬住六六後領,才沒被丟了下來。一行人淒慘極了,又無處可去,卻在躲躲藏藏中遇到一個面目和藹的道士,說是天上下凡來修行的仙人,感于天火浩劫,大發慈心收留我們。」
「我們竟都信了他,」兔子揉揉本就很紅的眼楮,「誰料到是拿我們來試丹藥的,若不是發現及時逃了出來,不給他藥死也被當成藥引吃了下月復。」
「六六最慘,喂的丹藥最多,後來足足哀嚎了三天三夜,妖力是增了,可也足足月兌了一層皮。我們受的痛雖輕些,可那滋味卻不想再嘗了。」狐狸打個冷顫。
洞中又沉寂下來,老烏龜突地一敲煙桿,「可是這回,我還是要信一下那人的話。」
「為何?」六六瞪了雙眼。
「因為他若想害我們,這些年來早就動手了,何須等到現在?再說,除了信他,咱們還有什麼選擇?打也打不過,讓出好不容易尋著的山林,我們能上哪?」老烏龜攤攤手,旁邊幾人都贊同地點點頭,「那人想來也不是什麼窮凶極惡之徒,他對六六不是手下留情了嗎?只轟了出來,卻沒傷她。」
「那又怎樣?」六六霍地跳起來,「隨便你們怎麼說好了,我就是不信他!」人類想吃雞豕,也都養肥了再宰呢,哼!
「六六,六六,別生氣。」小蝠一直吊在頂上听他們談話,此刻飛下來,討好地遞給她一堆放在葉子上的蚊子尸骨,「我知道你給人家動動小指就轟了出來,心里不開心。」
「都說了不是因為這個了!」啊啊啊真氣死人,她不想再管他們了!
第3章
矮紙斜行閑作草,深巷明朝賣杏花。
細雨瀝瀝,天色霾霾暈暈,辨不出晨昏。巷子里開了一扇窗,窗前放了一張桌,桌上,一紙一硯一杯,絲絲縷縷霧氣氤氳,混了茶香墨馥。
正在研墨的小童打個呵欠,睨一眼宣紙上潤濕的墨跡,怔了一下,皺眉道︰「這詩句怎的甚是別扭?」
闢紫竹一勾唇,不答,只又在詩句旁細細勾了幾株蘭草。昭兒見他笑得古怪,心下別扭,干脆放了硯石轉去架上抽下一冊塵埃堆積的詩箋,這詩作得甚好,故而以她那不愛讀書的腦袋也有些印象。
她翻了幾頁,眼尖地瞄到詩句的出處,便叫了起來︰「師父你也太過分了吧,人家好好的句子給你寫成那般!」
「那首詩里,我就喜這兩句。」官紫竹慢慢答道,仍凝神在筆下的蘭草中。
昭兒扁扁嘴,將書冊塞回架上,又回到桌前研墨,嘴上仍自絮絮叨叨︰「笑死人了,我倆都是日將落時才醒,哪來的明朝?你愛學人附庸那啥勞子的風雅,偏又將人家的詩亂寫一氣,這倒罷了,寫詩你自個寫去,做什麼還把我叫醒替你磨墨,不知我見了天光頭昏嗎?」
闢紫竹只當沒听見,兩人相守實是寂寞了些,自家徒兒養成嘮嘮叨叨自個解悶的習性,做師父的應當寬宥。
昭兒念了半日,得不到回應,也沒趣地住了口。扁著嘴低頭氣悶似的使力磨墨。官紫竹黑發甚長,鋪瀉桌面流落她手邊,佔了多半眼界。昭兒不由沿循而上,目光落到自家師父低俯的側顏上。真個白玉般的一張面,被直直披垂頰邊的烏發遮了大半,唯一一抹點綴便是漠然垂下的長翹黑睫,卻不像是長在臉上的,倒如一對蝶兒斂翅停在了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