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追究辭職的原因,蘇止庵也只好承認自己比不上葉祈雲,他還沒學會如何與一個很在乎卻拒絕了他的女孩在同一家公司若無其事地度日。
她也不知道他為何要等下班後才去企劃部,上次系統升級時只有她沒有提出額外的要求,他一直是有些介懷的,所以在離開之前幫她找了一款最新的翻譯軟件,他想她應該用得上。
最後,她不知道的是他得罪黃副理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看不過眼,甚至不是為了夏馨。
蘇止庵向來沒有什麼正義感,人生信條是自掃門前雪,最大的願望便是太陽照常升起。那晚他原先只是扯了夏馨往外走,走到門口時突然想起等他離開公司後,若是企劃部的另一個女孩遇到這種事情該怎麼辦,所以他又折回去痛扁了那頭豬一頓。
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告訴葉祈雲這些事情,講完後他看著對方呆若木雞的神情心中頓生一種類似報復情緒的惡意快感,帶著這種快感他越過她離開了天台。
是,他承認一遇見葉祈雲他就會變得無比幼稚。
還記得他們開始記得彼此的情形嗎?
十一年前的某一天,女乃女乃將家里的存折擺在兄弟倆的面前坦陳了他們即將面對的經濟狀況。蘇止庵听完後沒什麼表情地拎起書包照常上學,然而那天他並沒有去學校的便利店買他慣吃卻有些小斌的早點。
上樓時他在轉角險些被一人撞到,對方不僅不道歉反而還惡狠狠地瞪了過來。蘇止庵愣了一下,竟也莫名地揚起下巴瞪了回去——原諒他對此的大惑不解,這麼幼稚的反應實在不像他會做出來的。
誰讓葉祈雲要否定他的感情?
她說的是沒錯,他對她的念戀中包含著太多太多對年少時光的感懷,然而那之後十一年過去了,他又何嘗對哪個女人這樣在意過了?
恐怕今後也不會有這樣一個人。
也許是因為太早涉入生活,蘇止庵在真正懂得男女之情時便失卻了對此的興趣,于是葉祈雲便一直留在了心里面。
有一句歌詞是怎麼說來著?
——懂事之前,情動之後,長不過一天。
實在是太符合他的心境了。
其實這句歌詞何嘗不能用來形容葉祈雲?
蘇止庵走之後,她心情激蕩地從天台下來,正好就踫上黃副理。
黃副理鼻青臉腫地剛從醫院里回來,怒氣沖沖地見有人擋他的路伸手便去推——
後來在場的同事都說了,真沒想到看起來這麼文靜嬌小的女孩腿能踢得如此之高,那三寸高跟鞋跟往黃副理身上這麼一踹呀,看到的人無不感同身受地哆嗦了兩下。
由于大家一致作證女孩絕對是出于自衛——你瞧,黃副理的肥豬爪推人時不就直向人家的胸前嘛,瞧人家女孩子長得矮也不能這麼欺負啊——所以黃副理第二次從醫院里出來後便收到了總公司的解聘通知。
葉祈雲能變得如此暴力並非平白無故,她繼父在她十一歲時便發現了她凌晨兩三點夜游的習慣,他沒說什麼,只是立馬替她報了個女子防身術班。
所以葉祈雲踹完人後眼淚就掉下來了,她想到了被她排出心房多年的繼父,想到了蘇止庵,這兩個都是她至今仍會為其掉淚的男人,也是她最害怕承認對他們的感情的人。
她今年二十三歲,十八歲之前有三個男子對她意義非凡︰繼父,雁飛……和他。
也許是對家人放的感情太深,那年的意外之後她選擇了保護自己,不想再為任何人傷心。五年來漸漸與家人恢復了聯系,只是仍不冷不熱。
兩年前她發現蘇止庵進了同一家公司,沉寂多年的心湖第一次又泛起了漣漪。縱使過了這麼多年,她還是無法無視他。
然而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懵懵懂懂的野丫頭,也並非孤絕偏激的豆蔻少女了,她分得清自己的心跳中有多少是為了年少時單單純純地喜歡一個人的歲月,有多少是真正為了他。她知道自己應以平常態度對待蘇止庵,也確實做到了,可是,為何今日還是會為他淚流?
被傷害,感情得不到回報就真是那麼痛楚難當嗎?
如果是,那麼親手推開對你而言最在意的人則更加痛楚十倍。
所以葉祈雲淚如雨下。
***
有一件事情他們多年後才發覺。
蘇止庵一直覺得他與葉祈雲實在是太有緣分,其實他們之間僅靠緣分還是不夠。
記得在酒吧初遇時秦子揚原本說是要將蘇止庵招進B城的總公司的,秦子揚是曉嬋的表哥,曉嬋則是唯一知曉葉祈雲這段少女往事的人,某個春節她在自家表哥的手機里發現了一個十分眼熟的名字,那時她剛成功地將葉祈雲「磨」進表哥在C城的分公司,便故伎重施地讓表哥把蘇止庵轉而塞進了分公司。
瞧,光靠緣分他們還是踫不上面。
不過再仔細想想,倘若蘇止庵那晚沒進那家酒吧,倘若秦子揚沒將他的資料記下,倘若曉嬋沒看到表哥的手機……
他們還是很有緣的,可惜似乎沒什麼分。
這種問題蘇止庵是不願再去想了,他剛回到了自小生長的城市,將闊別兩年多的家打掃得干干淨淨。那其實是女乃女乃的家,老太太嫌他父母的高級住宅區冷冰冰沒有人情味,執意在居民區置了棟兩層小樓,對蘇止庵而言這里就是他真正的家。
居民區往往十年如一日變化不大,只是新建了個社區公園。左鄰右巷的住戶眼神中仍是帶著些八卦,蜚長流短照樣在暗地里流傳,卻不至于當面攔住你問說這家到底出了什麼事。
巷口那家家庭生意的早點店又換了一對夫婦,那兒的豆漿總是淡而無味,可他當年提著書包從巷口走出時,好幾次都看見某個女孩站在櫃台前喝豆漿。
目光若是不小心遇上了,女孩仍是眨巴著眼楮喝她的豆漿,他則心知肚明地移開視線。
真是,為什麼要記得這麼清楚呢?
他暫時沒有找工作的打算,只想好好休息一段時日,反正這幾年也有了些積蓄。
那年春節,在異地工作的哥哥也回來了。
他們兄弟倆一向聚少離多,一年中也只有這麼一回能並肩坐在陽台上頂著寒風喝酒。幾口酒下肚,哥告訴他說他交了個女朋友,是上司的女兒。這個稱謂實在讓人能聯想到太多太多,然而蘇止庵只是哦了一聲,垂下眼繼續喝酒。
一向比他還要沉穩少言的哥哥那晚似乎很有興致,嘮嘮叨叨地聊起了年少時光,聊起了他們共同的回憶,其中說得最多的自然是在他們兩人二十幾年的生命中佔了重要分量的老太太。
蘇止庵靜靜地听著,間或插上這麼一兩句。
深夜時分,不知喝了幾杯的哥哥終于哭了,他對弟弟說他在大學時其實有一個很喜歡的女孩子,兩人默默傳情了幾年,他還是沒有對那女孩開口。他想等工作幾年,自己能夠承擔起生活的風浪後再說。
他和那女孩一直保持聯系,然而幾年過後,發現她再也不是她,他也不是那個自己了。今年那女孩嫁了人,他也有了女朋友,現在的女朋友很好,可是——
扮哥掩著臉問他,為什麼他還是想著原來那個女孩呢?
蘇止庵沒辦法回答。
現實中這樣的故事太多太多,也許正因如此,他膽怯了,葉祈雲也膽怯了。
他將爛醉的哥哥扶回床上,自己重又回到陽台上看著冬夜里顯得特別澄澈的星空。
不知葉祈雲今年是怎樣度過的?他希望她不要固執地一個人留在異鄉的城市,他希望她能解開心結回到家人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