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語戈敷衍地點點頭。是啊,天氣好熱啊,熱到空調也無濟于事,非要開了車窗吹吹風才行。
大概也覺得自己的說詞很沒說服力,她扁扁嘴斂聲,半晌又小聲地道︰「學、學長,我們不走嗎?」
易語戈回頭看她一眼,不為所動地道︰「反正也晚了,不差這一刻。」
頓一頓,他從面巾盒中翻出兩張余孽,疊成塊用礦泉水澆濕了,命令︰「靠在椅背上,閉眼。」
安允蕙不解,但乖乘照辦。
兩張涼涼的東西輕輕貼上她眼部,給遭蹂躪半日的紅腫眼皮帶來一絲濕潤涼意。
「擺著吧,你這樣子,回去別人還以為我把你怎樣了呢。」易語戈有些郁卒地說。
她聞言有些不安,又要開口解釋︰「對不起哦,我平時真沒有這麼多事,也不是對誰的事情都好奇的……」
「閉嘴,坐好。」
「……」女子嘟著嘴坐定,因為眼楮被蓋住了,紅紅的鼻子與微嘟的粉唇顯得分外突出,很是可愛。
可愛?
易語戈頓一下,對這個突然冒出的詞不大習慣。但是……好吧,除去許多讓他有些受不了的小毛病,這個小學妹倒也擔得上這個詞。
至少與她在一起時,總讓他有許多「驚喜」。
他勾起一抹笑,在不斷拂進的清爽河風中懶懶眯起眼。
回到補習中心,已是下午的課程快要結束的時候。
從工業園回來的理科組師生早已走完,教學樓里只剩下其他組別的學生在上課。易語戈沒再管另一個人,徑直回辦公室替兩人簽了到,表明一行人如數回校,無綁架奔逃事件發生。
出來時正瞥見經過走廊盡頭的一個胖胖身影,是安西校長在例行巡視。他腳步不由一頓,想起先前安允蕙的問話︰「學長的伯父開辦補習中心,也是因為你父親的緣由嗎?」
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問過大伯。
與最小的弟弟歲數懸殊的大伯,因為雙親離世得早,幾乎是代了半個父職。他的父親出了那樣的事情,相較起其他伯父,大伯遭受的打擊也許更大吧。
他從未詢問過這位大伯父對他父親的感觀,只是听說父親出事後沒幾年,伯父便將生意全托給了二伯,突然辦起教育中心來。
不為贏利,也不見得多熱心教育,多變的辦學風格甚至在業界內引來不少爭議,這位校長做得最多的事情,也許是站在樓上若有所思地俯望下頭來來往往的各色學生。
每次見到大伯這個樣子,易語戈都會很想對他說︰別看了,就算看到眼楮瞎掉,你也不會明白一個出身良好家庭的孩子,怎麼會叛逆成那個樣子。
不知是哪個人說過,大至蒼茫星穹,小至人心,都是人類自身捉模不透的東西。
易語戈覺得父親這顆小石子,真的給幾代來波瀾不驚的體面家族激起了漣漪,乍看似乎不足為道,卻傳延許久不見消退。大伯,被嚴密看管的堂妹們,全都罩在一個已死之人的陰影下。
他想扯掉這層暗影,所以才早早與大伯說好接手這間補習中心。
走廊的窗戶外傳來幾聲歡呼,他走過去,見到下頭中庭的籃球場上撒歡的男學生。敢在別的班級上課時公然喧嘩,自然是來自他中學母校的幾個不良學生。到底還是不記事的少年人,昨天還惴惴不安地找他商量怎麼向某個女老師道歉,今日就又囂張地開始撒野了。
不過他現在沒有多管閑事的心情,便倚在窗邊看他們打球。
這些張揚少年身上有他父親的縮影。
他想接手補習中心,把大伯加諸其上的暗晦心意抹去。他想將這里變成自生自滅的地方。
上課,下課,與來自不同學校卻擁有短暫緣分的同齡人斗嘴,會因違反紀律而挨罵,卻也會因為個性中的有趣之處,得到喜愛與縱容。
人的天性像株恣虐狂生的野草,也許最好的養分便是不予干涉的寬容。
「嘩——」又是一聲歡呼,為某個精彩的進球,易語戈不由笑了笑。
似有所察,他轉過頭,對上安允蕙凝視他的目光。她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猝不及防地被逮到,面上閃過狼狽。
「你還沒走?」易語戈頓了一下,問她。
「嗯,這就要走了,本想跟學長打聲招呼的……」
「我這邊沒事了。」他將視線轉到窗外。半晌,才听到身後輕輕的一聲吁氣,有些失落的樣子,然後是女孩走開的腳步聲。
待她走遠了以後,易語戈才調回目光,望著她的背影蹙起眉。
他不喜歡這女孩方才凝視他的神情,因為是在她沒有防備的一剎看到的,所以格外真實,清楚得毫無掩飾。
雖然只是一瞬間,他卻在她面上看到了某種他並不陌生的情緒。
也許是多想……不過最近與這小學妹確實走得太近,以後還是注意保持距離好了。
易語戈尋思著,下意識地模出煙盒。
第8章(1)
繁忙的暑期課程很快進入尾聲,總結考,拍紀念照,老師的聚會前幾天已開過,許多在高校或中學里有正課的教師提前告別,笑著說寒假時再見呀。為數不多的正職老師也放松做休整,不久後又要迎接新一批晚間與周末仍不得休息的苦命學生。
伯父出國探望在國外定居的大堂哥去了,最後一天的收尾工作全由他負責,易語戈忙到晚上近八點,才匆匆去赴葉?的約。
葉?就是他目前交往的女友,因為預期今天會很忙,原本建議換個日子,但對方說晚點沒關系,他只好加快處理手上事情。雖然可以叫人幫忙,但老師們今晚多半會另有安排,他不想佔用別人的時間。
幸好平時穿著就較為正式,不用再回住處換衣服,比約好的時間晚十五分鐘到酒店的附設西餐廳,易語戈停好車,跟侍者說是約了人,對方便把他帶到女友所在的位子。
如往常般裝扮精致的女友,一頭長至腰際的秀麗直發極易吸引旁人視線,她也知道這點,所以並不介懷在驚艷目光中多等這十五分鐘。
他簡單說聲不好意思,讓侍者開始上餐,習慣性地把餐前酒推到一邊。女友見狀眼中閃過不以為然的神色,她總以為男子貪杯固然不好,但過于滴酒不沾也太沒氣概了。
餐巾放好,禮節性地互問些這幾天忙不忙、工作情況怎樣的話,正菜上來,兩人便斂了聲,安靜地低頭進食。直到正菜吃完,他才告知女友︰「過兩個星期我就要回研究所,大概花半年時間把那邊的事情結束,以後就留在國內了。」
葉?皺皺眉,「你考慮清楚了?真的要放棄那邊的職位接手一間小小的補習班?」天行規模並不小,所以她這樣說更顯出話語中濃濃的不贊同之意。
易語戈表情並不變化,「幾年前我就說過以後要接手大伯的補習機構,我想你應該很清楚的。」
「是這樣沒錯,可我還是覺得你該再考慮考慮,畢竟……」女友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畢竟「在國外工作的男友」比起「開補習班的男友」听起來要悅耳對吧?
易語戈拿起杯子喝了口清水,才壓下唇邊一掠而過的諷意。因為對對方要求不多,他們鮮少爭執,唯一有分歧的總是有關他的未來抉擇。
他反思了一下,覺得在交往中老是浮出諷刺想法的自己態度未免太不尊重,于是放軟了語氣,換一個角度解釋︰「你也在這邊,我留下來不好嗎?」
「好是好,不過現在出國回國都很方便,媽咪也說了,我若想的話過幾年也可以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