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翻騰的胃拉回了她的思緒,她搖頭,听見自己用很冰冷的語氣說︰「那是不可能的。」身後沒有動靜,她知道許紹羽仍站在那里,固執地要求更多的解釋。莫詠強迫自己轉過身,面無表情地迎上他難以言明的眼神。
「你是以什麼身份這樣問我,鄰居?朋友?還是情人?我是不會為了普通的鄰居或朋友舍棄我追求的人生的。至于情人,我想我們兩個還算不上。」
「還有,」她又道,「你不是問小敏我與人交往的第三步是什麼嗎?我現在告訴你,那就是在牽扯變深之前,遠遠逃開。所以許紹羽,我想我們最近走得太近了,以後,就當個普通鄰居吧。」
她當著許紹羽的面關上了門,同時她感到在心里頭某個角落,有一扇門也隨之關閉了。面對著冰冷的門板,莫詠在漆黑的屋里抱著胃蹲下來,「好痛。」她申吟,給了眼角流下的淚一個很好的解釋。
被莫詠這樣直截了當地拒絕,許紹羽出乎意料地並未覺得沮喪,那晚他睡得很安穩,一夜無夢,直至天亮。也許,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或者,他並沒有如自己所想的那麼看重她?正如莫詠問的一樣,他到底是以什麼立場吧涉她的生活呢?這個問題在許紹羽腦中一閃而過,他卻放棄深究下去,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朝陽依舊絢爛,樓下那棵空心果樹依舊神采奕奕,早餐店的老板臉上仍掛著和氣的笑容,他也如往常般多買了一份早點。上了樓,來到莫詠的門前,剛要敲門,手卻在半空中凝住了。莫詠的話在他耳邊響起,她說︰「許紹羽,以後就當普通鄰居吧。」
許紹羽慢慢把手放下,怔忡了半晌,輕輕將袋子掛在門把上,轉身回到自己的房子。普通鄰居嗎?那是否意味著,再也不能為她買早點,再也沒有人搶他的電視,也不會看影碟看到頭靠著頭睡著了。普通鄰居,該是那種見了面點個頭,寒暄幾句不咸不淡的話的關系吧?不,以莫詠的個性,是連一句話都吝于說的。
他被巨大的失落感淹沒了,直至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被莫詠拒絕代表著什麼。如果昨晚他知道會和莫詠回到原點,甚至決裂,他還會把心中的想望說出口嗎?
會的。許紹羽下結論,嘴角輕扯,有點苦澀。也許不會在昨晚提出,但在今天,在明天,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問莫詠,能不能再好好想一下,能不能再將自己的生命看重一點,能不能再仔細找找值得留戀的東西?只因為他真的希望她如此。就如夕陽罔顧人們的感嘆惋惜,仍是隱沒入黃昏的霞光中一樣,莫詠不會曉得,她的存在,對他會是多大的安慰。
他回想起與莫詠相識以來的事情︰那個午後的傾盆大雨,他為躲雨進了一家書店,店員們打發無聊時光的游戲,那個長發遮面、戴著令人咋舌的笨重眼鏡的女孩說他「眉間很寂寞」,當天晚上,他就發現她是他的鄰居。
然後,女孩的眼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頭發上的大衣夾,夾子纏住紐扣的烏龍事件,因為好奇女孩蹲在牆角看的什麼而被鎖在門外,以為她忘了帶鑰匙卻會錯了意,她對他的莫名熱情又莫名冷淡……
後來,當兩人相處終于自然起來時,一次酒醉,一抹無意間唇上的溫熱如石子在他的心湖中激起漣漪。在他為理清自己的心緒之前,卻親眼目睹了她靈魂中蒼白憔悴的一面,也是第一次,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渴望把一個人擁在懷中,不讓她消失的情感。他用他的袒露換來了她方式奇特的安慰,一夜之間,就如相知多年的好友般熟稔起來……
真的僅僅是以朋友的眼光去看待她的嗎?對她抱有的那種異樣心情只是因為彼此靈魂間殘缺的部分引起的同病相憐感嗎?
第7章(2)
一聲呼哨打斷了許紹羽的沉思,他下意識循聲望去,捕捉到窗外一閃而過的大群灰白夾雜的鴿影。那是鄰近某戶人家每早的例行公事——放鴿。灰影消逝後,許紹羽的目光仍凝注在那一片方形的湛藍上,秒針滴滴答答地轉過,他輕輕笑了起來,心情突然之間就像那片天空一般明淨無陰霾,仿佛一直不敢正視的情感,也隨著那群無拘無束的鴿子遠去了。
是的,他靜靜對自己說,我喜歡那個女孩。
那不是什麼驚濤駭浪的情感,甚至很難說清是在何時開始的。不知不覺間,越來越注意那個有點奇怪有點可愛的女孩,似朋友又似情人的曖昧間,這種注意變成了關心、欣賞、憐惜、不舍種種的混合,他已經無法形容莫詠對他的意義了。
明了自己的心意,許紹羽卻感到淡淡的懊惱,混合著些許欣喜和淒涼。他記起了十幾歲的時候,母親有一次出席宴會,踫上了父親。那天晚上,從不允許自己喝醉的母親是被同事送回來的,她並未失態,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半夜時他听到母親房里有動靜,從門縫看去,他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坐在地板中央用打火機燒著什麼,一張一張地點燃,一張一張地看著它們化為灰燼。
他沒有再看下去,那些或許是父親的照片,或許是信什麼的,但必然與父親有關。知曉母親那樣對待他的原因之後,他曾詫異于她的驕傲,可看到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女人在深夜里木然地一下一下按著打火機,他才明了她是為了其他東西。再懂事一點,那「其他東西」的面目也越來越清晰。從此以後,就下意識地與人保持距離,特別是女性。男女之間會有什麼偉大的情感他不知道,他見識到的,首先是男女之情殘酷的一面。他不願重蹈母親的覆轍,將自我扭曲在說不清的情感中,他不願意,哪怕是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莫詠便是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許紹羽模模糊糊感覺到,不管有多麼不願,多麼不甘,遇見了,喜歡了,便也只有這樣了。可這種領悟現在有多蒼白可笑,意識到自己在戀愛的同時也失戀了——母親若是知道了,怕也會冷冷地惡意地笑吧。房間突然顯得狹小煩悶起來,他起身出門,希望戶外的空氣能讓頭腦清醒一下。門柄扭開時有奇怪的感覺,他開門一看,上面掛著原本是在對面房門上的早點袋。豆漿已變得很冰涼了,就如莫詠的拒絕。他苦笑。
走上大街,腳步自發地轉向習慣的方向,當熟悉的店門躍入眼簾時,許紹羽才想到,目前的情況,莫詠應該不會希望在書店里見到他。他停下腳步,天際不知何時出現了秋天特有的薄薄靄氣,他凝望天際良久,突然想,失去了莫詠的世界,也許就是這樣,灰蒙蒙的吧。
那天早上,莫詠不需要鬧鐘就醒了,漱洗後,她呆坐在餐桌旁,總覺得少了什麼東西,好一會她才弄清楚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原因——每早的敲門聲,沒有準時響起。
當然不會啦,她沒精打采地想。人懶懶的,不想出去買早餐,胃痛的話就讓它痛去吧。可不知出于什麼原因,她嘆息著,仍舊是披上了外套。門一開,莫詠愣住了,熟悉的早點袋靜靜地掛在門柄上,似乎並未因沒有被放在往常的位置而不安。她伸出手,手指觸到的是一片溫熱,恍然就是將它掛在門上的那個人手心的溫度。
莫詠垂下頭,讓額際的頭發披散面前,她不願表露自己的表情,即使是向一扇門,一袋早點。把袋子掛回到對門的把手上,她轉回自己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