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番話時,除了震驚,就是夢想被打得粉碎的痛感。
記者是這樣的嗎?報道是用來敲詐的嗎?負面新聞只是賺錢的工具嗎?所以,她的人格也是可以用來扭曲踐踏的嗎?
是她一直太傻還是眼楮瞎了呢?她哭著,無聲無息。只有眼淚飛散開。
第二章
車廂里飄著《MACLELEANSTOLOCK》的歌,秦延悅一邊听一邊茫然地望著長長車龍最前端的紅色信號燈。晚間七點,車窗外的商店與行人在不夠明亮的霓虹燈照耀中隔絕成另外一個全不相干的時空。無聊地想著先前電台主持所說的一些詞語,他不由點了一支煙,極有耐心地等著擁擠的車道漸漸通暢。
都市、繁忙、咖啡、香煙、孤獨、寂寞……諸如這樣的詞匯如同廉價的商品一樣充斥在這個以物質堆砌的文明世界。他不憤世嫉俗,相反,在這樣的世界中他生活得如魚得水。身為全國最大的電器生產銷售廠商的部門經理,拿著眾多高級白領也為之眼紅的高薪,他一直享受著完美的物質生活。
窗外突然毫無預兆地下起了大雨,行人開始奔跑。他由車內向外望,感覺外面變成了另一個時空,自己卻未曾隨時間流動。有點奇怪,為什麼自己一直無法融入這個世界,即使這個世界給了他所想要的一切。
一個嬌小的身影匆匆地橫穿過他的車前,那個被雨淋濕的側臉令駕駛座上的人一愣。隨意擱在方向盤的手不自覺地觸動了喇叭,將擋風玻璃窗外的身影嚇了一大跳。
她驚恐地轉首,雨水濡濕了臉,像在哭,不安的表情更顯無助。但很快,她的表情轉換了,露出一個很隨性的笑容,配著被雨淋透的狼狽模樣,感覺多少有點皮。
雖然不知道她為了什麼而笑,但秦延悅也不由跟著笑了,像是被感染了某種輕松的快樂。很短促的微笑,仿若一瞬即逝的錯覺。然後他看著她低下頭,把手里的皮包擋在頭頂,向對街的公交車站奔去。
憶起許多天之前,他們不愉快的初見及她悲傷後悔的流淚道歉,他略略猶豫之後打了轉向燈,車子變道後在公交車站停下。越過手剎車,身高手長的他打開了副駕駛座一邊的車門,顧不得雨飄進自己的車內,他朝正在張望的女子大喊︰「快上車!我送你一程。」
女子怔怔的,以奇怪納悶的眼神看著他,約有兩三秒之後似乎才認出般地皺皺眉。
「快點,這兒除了公交車不允許其他車子停靠。」秦延悅催促道。
于是她便不客氣地鑽進車內,也沒有一點為自己弄濕了真皮椅墊而感到不好意思的樣子。
「剛才看到你時就覺得很巧,要去哪兒?」
「回報社。」安仰眉簡略道,隨後又不解地問︰「剛才你就看到我了?什麼時候?」
「就剛剛,你在我車前經過,我按了下喇叭。難道你沒認出我?」秦延悅有些詫異,他以為她是認出他才笑的。
她為什麼要認出他?下那麼大的雨,她忙著逃還來不及,哪有那閑工夫認人?認出誰是誰很了不起嗎?好端端地亂按喇叭,想嚇死她啊?真是豬頭!她心里偷偷咒罵,嘴卻緊閉著不說話,以鼻子哼出一個「嗯」字。
為什麼會遇到他?為什麼會下雨?為什麼他要好心讓她上車?天知道,自從上次的事情發生後,他是她這輩子最不想見的人。
「這麼晚還要回報社嗎?」不想讓車內陷入一種難堪的沉默,他找個話題。
「在外面跑個采訪,稿子明天要交,所以今天晚上一定得寫完。」听得出明顯的哀怨口氣,她再形象地補充一句,「命苦啊!」
即使是抱怨,可不知為何由她說出來他就覺得有趣,「上次的事對于你們報社而言,你是任務失敗,上頭沒為難你吧?」秦延悅問。
「有,主任要我色誘你,把這件事擺平,省得到時候你們找我們報社麻煩。」
見她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出這種話,全猜不出是她的真話或氣話,秦延悅輕笑出聲,「的確以前也有人嘗試過這種做法,試圖通過我得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你要不要試試呢?」
「不要,我不要再看到你了。看到你,就會讓我想到那件齷齪的事和主任,我覺得惡心。」
如此直白的話,刺傷了毫無防備的他。只是他仍裝作不介意地開著車,習慣虛偽地應對客戶、應酬上司、友待同事和下屬……在人前,秦延悅有秦延悅的固定模式。
「惡心?身為記者,你的天真還真叫我吃驚。」秦延悅壞心眼地諷刺,「還有更惡心的事,你想不想知道?」
安仰眉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卻仍倔強地瞪他一眼。
「對于像美特利這樣的大公司而言,只要是以錢能解決的問題就不成為問題。明明是一件以更換配件或者更換產品就可以解決的小投訴,我們不會愚蠢到將它擴大成破壞公司數十年良好形象信譽的丑聞。」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毫無心機叫他生氣。
「我是很蠢,很輕易地就相信了主任的話,什麼都沒搞明白就傻傻地跑到美特利興師問罪。我已經為此事向你道歉了,所以你不用以一副老大的口氣教訓我。」
好強烈的反彈啊,他在心里咋舌。可隨即吃吃地笑起來,無框眼鏡下的瞳眸眯成線,「你是我至今為止遇到的第一個愚笨的記者。」
「對,我是豬頭!我笨!我蠢!」明顯是自暴自棄的唾棄,隨後安仰眉賭氣地扭頭看窗外霓虹一劃而過的雨中世界。
意識到大概是自己說得過火了,他便也閉嘴,專心駕車。工作那麼多年,從小鮑司的銷售到被美特利挖角成為大公司的部門經理,以他老道的經驗和處世方法判斷,眼前的小記者實在是現代競爭社會中的稀有動物。連報社為獲取大公司的廣告費以寫負面報道作為要挾的小事件都不理解,她的認真和事後道歉的坦率更使他驚訝。
「到了。」安仰眉的話語和車子的剎車同時落下,慢兩拍的她終于意識到某件事,「你知道我們報社的地址?」
「為了應對你們報社所謂的‘保安打人’事件,我不得不做相關的調查,偏偏我這人記性不差。」他輕描淡寫地解釋道,「我完全清楚如何解決一般客戶抱怨的投訴事件與故意敲詐勒索的惡性事件。不僅僅是你們《天天報社》一家,僅我這邊客服部踫到的類似事件就已經多如牛毛。告訴你們主任,作為最大的電器生產銷售廠商,美特利有的是錢,但以他這種拙劣的訛詐方式,絕對別奢望拿到一分錢。」
「從那次之後我就沒同主任說過話,要說你自己去說。謝謝你送我,再見!」迫不及待地下車,不甘心又無法反駁的她僅能憤憤然用力關上車門。
秦延悅望著她在大雨中沖進樓的背影,嘴角扯開一抹笑意。按下車窗的遙控鈕,被風吹進的雨滴撲在臉上,涼涼的濕氣。他為自己點一支煙,並探出頭看二樓燈火通明的辦公室。
「努力加油吧!」嘀咕似的語氣,其實他想把這句話送給方才離去的某人。
擰開車里的音響,電台主持正說著有關都市緣分的故事,配著感傷的背景音樂。駕車者听在耳里,只覺得可笑。
緣分這種不可琢磨的東西,浪漫到俗氣的地步。說白了,只是遇到了某個人,接著再與某個人分離而已。也許見面,也許再也不見,僅僅是世事無常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