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他們倆發生什麼事,許樹茵不說,回家的這整個禮拜,她沒開口說過一句話,每天躺在床上掉眼淚,她母親好說歹說才勉強吃點東西,吃完又縮在棉被里哭。
全家人都擔心死了,卻束手無策。
「讓我見樹茵。」左桀不放棄,堅定地說。
「我不會讓你見她。」
咚——
左桀雙腿一跪,林順發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當年,認識左桀的時候,他才十四歲,一個國中生,盡避被五、六個大個子圍著打,他也從來沒求饒過,他的硬脾氣林順發是知道的。
「你這是在干什麼?!起來。」林順發走到一旁去,太過震驚,當左桀膝蓋著地時,他已經心軟了。
「求你……讓我見樹茵。」
「你們發生了什麼事?」林順發抹抹臉,掙扎著。
「樹茵懷了我的孩子。」
「什麼?!」
「又流產了……」左桀低下頭,紅了眼眶。在她最無助、最脆弱的時候,他卻不在她身旁,如果她恨他,那也是他罪有應得。
「你這該死的家伙!你到底是怎麼照顧她的?!」林順發一把揪起左桀的衣領,握住的拳頭眼看又要再一次落到左桀臉上。
左桀沒有閃躲,林順發卻在這一瞬間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痛苦,他的疲憊不堪,他臉色蒼白,眼中泛滿血絲……他的手又放下了。
左桀一直跪著,林順發心煩地在店里走來走去,那失去的孩子……對樹茵而言,多殘酷,他不確定樹茵想不想見左桀,見了他會不會又崩潰。
「我先問問她。」最後,林順發說。
左桀只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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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順發載左桀上阿里山,讓他在馬路旁的樹下等,然後車子駛進一條田邊小徑,停在一座三合院的門前。
林順發敲敲許樹茵的房門。「阿茵,是我,小舅舅。」
半晌,沒有回應,他逕自推開門,看見許樹茵趴在窗台,呆呆地望向灰暗的天。
林順發好心疼,坐在通鋪旁,嘆了一口氣,內心還在猶豫。
許樹茵回過神來,看見林順發,不由得又紅了眼眶。
家里唯一知道她和左桀的事的,只有小舅舅,她還記得第一次帶左桀到嘉義來,才知道他們兩人早就認識,而且感情好得超乎她想象,當時,她好高興,高興小舅舅喜歡左桀。小舅舅帶他們到市區吃火雞肉飯,兩個男人不斷繞著「撞球」這件事聊,聊到欲罷不能。
那些畫面……近得像在眼前,又遠得像上一個世紀的事,為什麼成長就必須經過這麼多折磨,這麼多考驗?
也許,是因為她的小心眼,破壞了左桀和溫怡芬的感情,明知左桀沒那麼愛她卻一直自欺欺人,最後,老天爺用這麼殘忍的方式,讓她清醒……
「阿茵……有個人……來找你。」
許樹茵很快聯想到是誰,慌張地搖頭,迅速縮進被窩里,蓋住臉。
「阿茵……我了解阿桀……你們,你們要不要再談一談?」
在他決定帶左桀上山的同時,他的心已經偏向了左桀,知道他總是把感情藏得太深,猜想他和甥女之間或許存在什麼誤會。
躲在棉被里的許樹茵依然不說話,可是已經哭了起來。
她不恨他,盡避他在知道她懷孕後什麼也沒說就走了,盡避她心碎地躺在醫院病床上,始終等不到他出現,她也不恨他。
但是……世界在那一刻間已經變了,失去聯系著她和他的那個孩子,她突然清楚地看見兩人之間的問題,她的愛再多也化解不開存在心中的不安,走不進他封閉得太緊的心扉,他們之間有太多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辛苦,走得愈來愈迷惘,愈害怕。
他究竟如何看待兩人的情感,如何看待兩人的未來?交往快一年,她一點也不清楚。一直到他消失,她才明白這是他的答案,她該離開了。
「阿桀他……在路旁的樹下等你,我會勸他走,但是,我想他不會走的,你自己決定吧!」林順發嘆口氣,走出房門。
當林順發將許樹茵的答復告訴左桀,也告訴他這陣子她的痛苦,左桀靜靜地听,輕輕地點點頭,吐不出一個字,他的胸口被重石壓得無法開口。
「有什麼事再打電話給我。」林順發拍拍他的肩膀,開車回店里。
左桀背靠著樹干坐下來,視線直盯著那條田中小徑的盡頭,等待許樹茵的身影。
這時灰暗的天際突然劈出一道閃電,直直地由雲端劃至田里。隨後轟隆巨響,震得地面微微顫動,仿佛地面就要裂開。
其實,他不知道真的面對許樹茵時能說些什麼。說什麼也不能撫平她內心的創傷,他只是想見她,陪她,若是她能對他拳打腳踢,破口大罵,減輕她的痛苦,那他願意承受。
因為牽掛著父親的病情,他竟沒有察覺到她的不安與痛苦,听完溫怡芬的話,他才知道許樹茵的內心承受多少恐懼,她居然以為他不要他們的孩子……
他是個懦弱的男人,在一切還沒有十足把握時不敢承諾,而自己吝惜給的承諾,竟造成了她的不安,現在的他,再沒有資格乞求她的原諒,只能等待她的決定,她的宣判。
雨,落了下來,打在樹葉上,雨水順著葉緣落入地面,代替他的哭泣。
他眼前一片蒙,全身力氣盡失,已經兩天未進食,內外的煎熬奪去了他的體力,他靠著樹,用意志力撐著,等待再見她一面。
很快地,他渾身濕透,地上的黃土與雨水融為泥漿,自腳邊一點一點流逝。
忽然,雨霧中出現一抹白,他撐著樹干站起來,努力揮去眼前的水,努力地往遠處望。
那抹白愈來愈近,愈來愈放大,是許樹茵嗎?
他不確定,那人的臉被雨傘擋住,那身影,太瘦了,太弱不禁風了,不像他總是充滿活力的小煤炭。
白色身影走到他面前,將手上的另一把傘遞給他。
他接過傘,那人便要走了。
「樹茵……」他喚她。
背影頓了一下,顫抖得像下一刻便要在雨水中消融。
「樹茵……」
听見他聲音中的痛苦,許樹茵才剛止住的淚又落了下來。
愛情,為什麼這麼痛苦?為什麼不能無憂無慮地長大?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的折磨?
「讓我看看你……樹茵。」
許樹茵搖頭。「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當初的我們了……」
那個相信愛能沖破一切難關,滿足于愛他,不求回報的許樹茵,已經變了,回不去了,當他離去時,她就知道,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了,他一直不談未來,不就是因為他想給承諾的對象不是她嗎?
留得住他的人,得不到他的感情,只會造成三個人的痛苦。
「樹茵——」左桀扔下傘,從背後抱住她,濕透冰冷的身體浸涼了她的心。「我不求你原諒我,但是,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好過一點?」
她只是一逕地哭。
如果可以不愛,那該多好。
如果可以恨,那該多好。
如果可以不想念,那該多好。
但是,她長大了,懂了,光有愛是不夠的。
他們沒有足夠的互信,沒有為對方打開心房,沒有對等的愛,就沒有幸福的未來。
「讓我走……求你……」她說。只有他放手,她才能不再身陷泥沼,只有他轉身離開,她才能真正死心。
左桀愕然。
他們的路,還是走到終點了,他曾抱著一絲希望,他以為已經愈來愈安穩,結果,他還是沒能握住手上的幸福。
他松開手,垂下臉。「對不起……遇上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