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去換件衣服,口渴的話自己去廚房倒茶喝。」說完即走進左邊的房間,沒費心招呼客人。
他在桌邊坐下,心頭涌起百般滋味。
懊怎麼論定卸下公主頭餃的她過得好或不好?在華麗深宮里有數十個人專門服侍她,她只須動動嘴,立刻有人幫她打點好生活所需;長年富貴嬌養著,永遠褪不掉嬌慣的孩子心性。
出了宮,丟棄所有身外之物的牽絆,她卻真真實實的成長了。只身在外,沒有人幫著她、照顧她,她只能堅強起來照顧自己。因為生活獨立,沒讓心智停留在青稚的少女時代,這是人生必經的階段,雖然她遺失了一些東西,但也得到了另一些,她應當——不覺後悔吧。
他不也一樣嗎?得到他夢想擁有的權勢地位,不再讓人瞧不起了,可卻失去長久以來心靈的依靠。
在深沉似海的深宮禁院里,他好幾次都想丟下皇上的期盼,策馬出宮去尋她,但他不能啊!太子瑾雲是皇後用心培護的皇子,他承載著皇室、民間共同的希望,不是說丟就能丟的。從揭穿身世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日不了雲焰的身分了。
四年前,明知她在襄州,陪伴著半盲的娘親,他卻不能夠和她見上一面,連一面都不行……
然後匆匆四年過去,一切事物,都有大大的改變……
他和她,都不一樣了……
巧妍換好衣服,在梳妝台前擦干一頭濕發,望著鏡中的自己,神情有些恍惚。
她承認,當被她刻意遺忘在過去的雲焰出現在眼前時,她受到極大的震撼。好不容易快把他忘了,他還出現做什麼?想念她,所以千里跋涉來看她?是以太子瑾雲的身分、或是她最熟悉的雲焰身分來的?唉,她實在想不通!
想不通,那就別想了吧,愈想頭愈痛,干脆都不想,別自尋煩惱了。
放下布巾,三兩下梳理好長發。反正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自尋煩惱的人,既然如此,就順其自然,做她自己吧。
何須偽裝勉強?她就是她,不因他人而改變,更不須費心去猜忌。
她步履輕盈地打開房門,才走進大廳,就看見神案上娘親的牌位前插著三炷清香,鼻間亦縈繞著一縷檀香味。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她在牌位前合掌膜拜後問道。娘親已在兩年前過世了。
「直到去年我才得到娘過世的消息,南下之前,已先到襄州娘的墓前祭拜過她了。」
「嘿,她是我的娘,又不是你的娘。」她坐在他對面,很小心眼的更正。
「就別跟我計較那麼多了,我也沒和你計較你喊我娘親十多年。」
「唔?」她雙眼一亮,「阿焰,你會跟我開玩笑了耶!」真是驚奇的發現。
「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他微赧,好似又回到那個備受她欺壓,卻從無埋怨的清秀少年。
「哈哈哈,阿焰,你真可愛!」她笑到眼淚都快溢出來了。
可愛用在一名成年男子身上,不太適合吧?「很好笑嗎?」他最愛看她無邪的笑顏,只要看一眼,再大的煩惱都會忘了。
「好笑好笑!」有點呆、有點楞的阿焰,是她最喜歡的阿焰。
看她開心,他也開心。「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原不想問的,還是開口問了。他還是想了解他缺席的這四年,她過得如何。
「嗯。」她擦掉眼角薄淚,緩緩訴說起來,「我在山上和心兒一起照顧娘親,娘的眼楮終究沒能復原。可在她過世前,小雪上山陪她度過最後一段日子,兩個人誤會冰釋,不再帶有一絲怨恨。所以娘是含笑而終的,對我們這幾個女兒來說,也算沒有遺憾。」
「娘過世後,你就到了泉州?」他當時沒得到娘已過世的消息,以為她仍在襄州。
「我們兩個都在泉州出生,這里是我們的故鄉,我理所當然回到這里。你和我爹、我娘、小雪在這里居住餅三年,你記得嗎?」
他搖搖頭。當時年紀太小,只記得一些瑣碎片段,他甚至不知道幼年一家人和樂生活的地方就是泉州。
「我和爹連一面之緣都沒有,小雪後來告訴我,爹被那場潰堤成災的大水沖走,連尸體都找不到。一個會用粗大雙手細心幫妻女編織手環的男子,和妻兒的緣分竟如此淺薄!」那是她的爹,一個短命的柔情男子。
「爹和娘在另一個世界相會,我相信他們會過得比活著的時候更好。」
「我也是這麼想的。」大眼兒溜轉一圈,想把淚水趕回去。「年紀大一點之後,好像變得更多愁善感了。」
雲焰心一緊,俊眸鎖住她柔白小臉,沒忽略她一閃而過的愁緒。從出宮後,她就沒真的開心過吧?就算她表現得再開心,內心仍然覺得孤寂吧?
在她內心里,她喊了十多年的父皇、母後才是她真正的父母吧?那麼長久的相處,不可能沒有親情存在。一旦她離了宮,失去父母憐惜,同時也失去像影子一般的他的陪伴,就像心底缺了口,不是故意遺忘就能假裝開心的。
「我能在你家住下嗎?」他朗問道,視線沒移開過她的臉。
她一愣,他想住下?「可以啊,想住多久?」
「住到你不打算繼續住下去為止。」他微笑回道。
「住到我不打算繼續住下去為止?」她擰眉,「和我住多久有何關系?啊!你——」她低呼。
「沒錯,我不回去了。」他目光溫柔地望著她。
「別開玩笑了!」她正色低斥,站起身想進廚房端茶來喝。
他撤下笑臉,不帶玩笑成分地拉住她的手腕。「我是說真的。」
「這是你一時沖動,明兒個你就後悔了。」
「我從不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溢滿深情的瞳眸直凝著她,他既已決定就不後悔。
「你回去。」她淡淡地道。
「我不會回去。回去了,會抱憾終身。」
「你要放棄你從小到大的夢想?」她眯眼責問。「站在眾人之上,不教任何人瞧不起,從來都是你不變的期望啊!你拼了命的讀書、習武,為的不就是完成夢想嗎?你三兩句話就說要放棄,那等于是全盤否定你之前的種種努力啊!這樣到最後你會怨我的,我不希望你怨我,就讓我們之間的回憶停留在四年前景陽殿外的前庭上,那樣不是很好嗎?」
「不好。」他亦起身,加重握著她手腕的力道。「我終于得到我夢寐以求的權勢,但是沒有喜歡的人在身邊,我才明白原來權勢地位比不上我想看的一抹笑顏。」
他深黑的瞳眸清楚倒映她微慌的影像,他的決心堅定,彷佛無人撼動得了。
「你拋棄太子之位來找我,就等于是把你出人頭地的夢想丟棄,以後你什麼都沒有了,沒有名號、沒有官職,就連回宮的路也斷了!此後,你就是一個平凡人,必須過著平淡的日子,這樣也沒關系?」
「這些我早就想過了。我等了四年,求得皇上、皇後的諒解後才來到這里,我來到這里不為別的,我只要你。」
「如果我嫁人了呢?」
他沉默良久後道︰「那我會祝你幸福,願你和夫婿白頭偕老。」
「即使你再也回不到宮廷,仍要祝我幸福?」
「只要你過得好,我就好。」喜歡一個人就是盼她開心不是嗎?
「說來好笑,那年在涼亭中我對你訴說情意,強迫你接受,甚至厚顏地施以權勢的利誘,你卻毫不動心說不想毀了我,所以推拒我的感情;如今卻換成我不想毀掉你的未來……」角色互換了,她才能夠體會他當時一心為她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