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下午三點鐘,周用春突然張開眼楮,在他的床上。
他剛從加拿大回來,還在適應時差,這個時間,是加拿大的深夜十二點。
他是個職業醫生,在加拿大年收入上千萬的醫生,當初決定應聘回台灣時,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
是啊,從某個角度看來,他的確瘋了。
可他堅持回來,因為對那個美麗、干淨的人間天堂,他膩了,他想念台灣,想念這個骯髒、混亂,卻充滿生命力,熱鬧得讓人覺得又重新活過來的地獄。
妻子知道他的決定,氣到抓狂,直接把離婚協議書摔在他臉上,她以為拿出離婚協議書會讓他改變念頭,但是,並沒有。
電話鈴聲響起,他猛地坐起身。是李菲、他的妻子?
吸氣,他考慮再對李菲說明一次,自己對于這個決定的堅持度。
周用春伸長手,撈起床頭電話,推開棉被,雙腳盤起。「喂。」
「你好,我叫做揚揚,我不是想向你推銷東西,我只是想找個人談談,如果你不忙的話,可以給我三十分鐘嗎?」
這是一通奇怪的電話,正常人听到這里,會想也不想的就把電話掛掉,但他沒有,也許他是個瘋子,也許他不忙,也或許……這女人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無奈與孤單,讓他不自覺聯想起自己。
「截至目前為止,我並沒有掛斷電話,不是?」他听見電話那頭,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我是寫小說的,從早到晚面對的是電腦和四面牆,我沒有太多時間交際,因此朋友一個個失去聯系,我沒有可以分享心事的人,能夠傾听我的,只有家里的三部電腦。」
他想問,是不是因為長期對電腦訴說心事,才讓她變成作家?但他來不及讓玩笑出口,「揚揚」繼續說話。
「我是個認真的女人,只要能賺到稿費,什麼東西都寫,我比起許多女人……不,甚至比許多男人都要努力,我還算有知名度,粉絲讀者不少,去年,我有本小說被拍成電影,許多人夸獎我是成功女性,還有雜志夸張地封我是美女作家。」她停頓了兩秒,苦笑。「OK,炫耀性語言到這里截止,我猜你已經開始不耐煩。」
周用春的回答是微笑。
他听過的炫耀性語言都很長,她講的,只能算極短篇。
把電話轉成免持听筒,他決定起床,走到窗邊、打開窗簾,從高樓往下看,來來往往的車輛構建出許多忙碌人生。
「三年多前,我遇見我的先生,他是那種搶眼男人,高大、帥氣,擁有天生的篤定和自信,他的眉毛很濃,眼楮很深邃,低醇的嗓音相當能夠說服人。
「他是律師,初見那天,他剛被律師事務所裁員,但他身上看不出怒氣,有的只是從容自若,很特殊,對不?
「他買爆米花和紅茶進電影院,用一個下午的休閑來慶祝自己失業。
「我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出眾的五官、身材,也因為那天是非假日的下午兩點鐘。那種時刻,看電影的不是家庭主婦、蹺課的大學生,要不就是我們這種穿著隨性、好像隨時隨地都剛睡醒的自由業男女,但他是穿高檔西裝,手里拿著真皮公事包的菁英級人物,怎會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電影院?
「奇怪,是腦海里浮上的第一個字眼。
「我選了中間排的位置,而他恰恰選擇我左手邊座位。
「講到這里,我必須說,我的丈夫是個很善良、很熱情、很體貼的男人,他對每個人都好,不管是路邊游民、流浪狗,或是落難的朋友。」
「恭喜妳,妳踫到一個好男人。」周用春回應她。
他不明白的是,那樣體貼的男人,怎舍得自己的妻子心事只能對著電腦和四面牆壁說話?他對揚揚的故事開始感到興趣了。
她莞爾,續道︰「那場電影我看到哭,他不介意我是陌生女人,就掏出手帕給我,我很容易感動,看到心動的電影會哭、會笑、會有很多很多的情緒充塞心中,也因此他一個動作,讓我感動到不行。現在,那條手帕在我左手邊第二個抽屜的紙盒里,靜靜地記憶我們的初遇。
「電影散場後,我們一起走出電影院,手帕被我弄得很髒,我不好意思還他,于是問︰『有空嗎?我請你吃飯。』他听完,露出了一張燦爛笑臉,抓抓頭發回答我,『好啊,我剛剛失業,時間很多、鈔票很少,有美女請吃飯,再好不過。』
「那頓飯,讓我挖掘出許多事,我知道他剛被律師事務所的老板Fire,因為他專門幫弱勢團體打不賺錢的Case,于是他決定在馬路邊擺路邊攤,接受弱勢百姓的案子。
「第二次感動,他沒有因為失業而消極,反而信誓旦旦說︰『不管怎樣,我都要利用自己的專業,幫助那些不懂法律,只能一味挨法律打的貧窮人們。』
「我們交往三個月,三個月後,我告訴他,『結婚吧,我負責賺錢,你負責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我不介意付出金錢,我很早就失去父母親人,覺得金錢遠遠比不上親情的可貴,那時我陶醉在愛情的幸福里,我很慶幸有個男人可以讓我全心全意付出。
「結婚後,我才曉得自己有一對富裕到讓人咋舌的公公婆婆,和一個打算當總編輯的小泵,沒有意外的話,未來,我的先生將會繼承十幾家百貨公司和銀行!這個訊息會帶給女人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但我唯一的感覺是錯愕。
「剛結婚時,听見丈夫和公婆的爭吵,才曉得他們不滿意我先生讀法律系,不滿意他娶個身世很糟的妻子,不滿意他生命中的重大決策,都不肯與父母親商量。他們受不了我先生不切實際的理想,說這個社會,有錢人才會受尊重……
「那時我實在天真得過分,笑著拍拍丈夫的肩膀說︰『沒關系,我的丈夫我自己養,就算他的理想不切實際,當老婆的也會無怨無悔的支持。』
「我幫我先生開了律師事務所,請兩個法律系畢業的年輕人,和一個小會計,每個月光是房租和人事費用,就要支出三十幾萬,然後還有吃飯、生活雜費……慢慢地,我的支持因為現實而一天天磨損,我越來越覺得被錢壓得喘不過氣……
「最糟的是,這樣一間為窮人服務的律師事務所,在業界出了名。
「他忙得天翻地覆,有一回,甚至在事務所里待了三個星期。他忙得很精彩,我卻因為他的忙碌而倍感孤獨。
「以前我最喜歡听他告訴我,他是怎麼幫人打贏一場闢司,最喜歡看著他自信時,眼楮閃爍著光芒、帥帥的臉上熠熠生輝,可是才短短三年……對于那樣子的光芒,我已經不感興趣了。
「甚至在听見他打贏官司,我會刻薄的說︰『千萬別告訴我,這次的律師費是十斤文旦或兩件毛線衣。』
「在苛刻的同時,我變成賺錢機器,我每天規定自己必須打幾個字才能休息,我再不是為了喜好和興趣工作,而是為了他的理想在拚命。
「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衣櫃里所有衣服都是結婚前買的,發覺自己的化妝品早就用完,卻舍不得補貨,發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看過一場電影。委屈瞬間涌上心頭……我待在房間里,狠狠地,哭了三個鐘頭。
「他回到家,看見蜷縮在牆角的我,走過來、摟抱我,用他醇厚、溫柔,很容易說服人的嗓音說︰『我愛妳,老婆。』
「我回答,『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