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睇著窗外雨水,亮亮把手機撫過千萬遍,那串背得滾瓜爛熟的數字在她指間壓壓按按,卻每每在按下撥出鍵時,就停了下來,換成取消鍵。
二十天過去,他沒有回來。
姐姐對美國的工作已經漸漸上手了,他也沒有回來。
林道民的事解決了,危機解除,他依然沒有回來。
他再也不回來了,對嗎?他們正式決裂了,是嗎?她在手臂上留下無數個深深淺淺的齒痕,可疼痛已經提醒不了她任何事情。
她後悔自己不該任性地報復林道民,讓姐姐去背負危機,更恨自己的幼稚無知把事情攪得一團糟,讓別人來替自己收拾殘局。
她被自己的任性反噬了,她失去了他,永遠失去……
她需要一場雨水、需要發泄,于是她關上電腦,拿起包包、離開辦公室。她沒有打電話給司機,自己走出辦公大樓。
當第一滴雨水落在發梢時,她的淚水跟著淌下,嘴角卻仍帶著微微笑意,沒有人知道她的心在煎熬。
她走著,走過公司附近的餐廳,那是一家日本料理店。
那些年的暑假,二哥在爸的公司打工,她天天數著鐘面上的數字,十一點一到就讓司機送她過來。
她給爸爸、大哥和姐姐送便當,卻拉著二哥進日本料理店,一盤盤的菜擺在鐵軌上頭,她和二哥搶食著,二哥一邊抱怨他打工的薪水都快被她吃光了,一邊在她碗里添菜,那個時候……他們多開心呀!
如今,她已經失去他了,可是擺滿壽司的小火車仍然一圈圈繞著,這個社會並不在乎她的愛情。
她在心里自罵著︰懂了嗎?沐亮雲,你再怎麼以自我為中心,地球也不會因為你的悲傷而停止運轉,別人的歡樂不會因你而暫停,你沒有自己想像中那樣偉大,不是天底下的人都該讓你。
可她哪里要求過這些?她要的,不過是二哥的愛情,只是……那也不是她想要就能得到的東西。
雨越下越大了,她的高跟鞋泡滿了雨水,看見合撐一把傘的戀人從身邊嬉鬧走過,她勾了勾嘴角。
真好,那樣的情景,她和二哥也有過。
有一年的台風天,只有一把傘罩在他們的頭頂,大風吹翻了傘緣,二哥便用他的身體為她擋去風雨。那個秋天,她好快樂,快樂得幾乎要飛上天。
她繼續往前,右轉穿過馬路,來到路的另一邊。
不是回家的方向,但那里有一家西點小店,它們有芒果口味的泡芙。
她第一次吃時,覺得口味很新鮮,所以把二哥帶回來的一小盒統統吃光了,從那次起,二哥認定她喜歡,就經常在下班後繞到這里,替她帶上一盒。
其實她吃膩了,吃得好膩了,但在二哥面前,她永遠表現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因為她入口的不是泡芙,而是他的心意,她吞進肚里的不是芒果口味,而是戀愛滋味。
她佇立在櫥窗外,額頭靠著玻璃窗,里面的泡芙看起來依然迷人可口,只是很久……很久沒人用這個犒賞她了……
亮亮全身濕透,套裝粘貼在身上有著說不出的難受,她的發尾滴著水,兩只眼楮滿是血絲,鼻頭也是紅的。
她狼狽的走進店里,無視于店員眼底的訝異,要了一盒芒果泡芙。
岸過帳、走出店門,她左轉穿過馬路,走回原來的方向。
雨越下越大,她卻越走越慢,她不介意下雨,反而有歌聲從嘴里逸出,唱著童年那首她愛到不行的童謠。
「漸瀝淅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哥哥帶著雨傘來接我,淅瀝淅瀝嘩啦曄啦啦啦啦啦……」
那個雨天、那把大傘、那個伏在二哥背上的小女孩……她原以為幸福會隨著她的任性盡情發展,誰知道任性是壞事情,她長到十八歲才弄明白。
等她回到家里,泡芙早被雨水泡爛了,里面的芒果餡流了出來,但她無所謂,拿起泡莢就往嘴里塞。
她急需芒果的滋味來為自己復習記憶,記住她曾經如何被人百般疼惜。
因此,即使在吞下三個芒果泡芙、沖進廁所大吐特吐時,她也不後悔。
同樣的時間點,美國大樓公寓里,亦驊正靠在窗邊。
外面一樣在下雨,雨水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令他想起被雨淋得狼狽的縴瘦身影,想起那只彩妝被暈花的可憐貓咪。
大哥說,她連續兩個星期都待在公司里,沒回家休息;大哥說,雖然她沒說出口,但看得出來她對自己的錯誤深感抱歉,企圖彌補什麼似的拼命工作;大哥說,她更瘦了,好像風一來就會飄上天,而他們的家庭醫生也說,再這樣下去,他恐怕要在她的辦公室里擺上支架,替她吊點滴……
他氣,氣惱她這樣折騰自己!她為什麼老是要人擔心?為何就不能懂事點、听話點、乖巧點?
大哥說,她只是想照顧哥哥、想替堇韻報仇,或許方式不對,但她盡力了。
可他不要她這樣,寧願她像個普通小女生,耍賴、撒嬌,什麼都不懂,只要乖乖待在學校、家里,讓他每天回家都能看見她的開心笑顏就好。
他有多久沒看過她笑了?爸曾說,亮亮應該當選微笑天使,因為她有一張最陽光、最燦爛、最可愛的笑臉。
然而從什麼時候起,她不再笑了?
他眉心打結,听見身後的嘆息聲。
「二哥,不放心的話,就回去吧。」堇韻拍拍他的肩,和他一起凝視窗外的雨水。
他轉過頭,笑著對她說。「等你適應習慣了,我再走。」
「先生,我已經夠大了,「適應」這種事不需要你在旁邊看著,我自己可以做得很好。」
亦驊搖搖頭,還是不放心。從小,這兩個小女生就歸他管。
她頓了一下之後,才道︰「二哥……我覺得……」
「覺得怎樣?」
「你對亮亮……不像以前那麼寬容了。」
他聞言一愕,繼而苦笑。
他怎麼可以繼續對亮亮寬容?她的執迷已讓兩人犯下大錯。他該做的是把她推開,等她了解兩人只能是兄妹後,他們才能回到從前。
「她應該懂事了。」他只能這麼說。
堇韻輕笑,「你真矛盾,一下子說她還小、一下子說她夠大了,對你來說,亮亮究竟是太大還太小?」
被搶白一頓,他霎時無言。
「二哥,你真的認為亮亮任性嗎?」
「難道不是嗎?」若非亮亮倔強驕傲不服輸,如此任性,否則堇韻怎麼會被迫離開家里?
「我倒覺得她這段時間的作為不是任性,而是小人挑大擔,她以為自己可以、逼自己可以,可以站在哥哥姐姐面前擋住風浪,可以撐起公司,讓我們不必為沐家鞠躬盡瘁。」
「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撒嬌說,哥哥姐姐,我心疼你們那麼累;她只是沒有對我們感性道,景麗是爸爸的心血,我有義務承擔一切。你非要說她任性?好吧,我同意,但她任性的是她的嘴,而不是她的心。」
真是一針見血啊!亦驊不禁苦笑。他怎麼會不知道這些,但他真的需要一個借口、一點理由,才能將她推離自己。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如果我是亮亮,我會很傷心、會想偏,說不定還會鑽牛角尖想,爸爸不在了,哥哥就對我變壞,哥哥對我好,是不是只是為了回報爸爸的恩情?」
「不是這樣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但十八歲可是既尷尬又難堪的年齡,你不能阻止她胡思亂想。記不記得我十八歲時,常和你吵架,起因是我夜歸,可說老實話,我也不是非要夜歸不可,而是你越管我,我越要做給你看。」她也會任性啦,十八歲的女孩還有這個權利,總要越過這階段,才能要求她們成熟、面面俱到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