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他沒注意到,如果是模仿,那他做得太好了。
「為什麼是你回?」默恩神情冷肅,失望在眉間擴散。
「因為那個時候,存艾拿筆寫字已經有點困難了,她寫的字,大概有……」他舉起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圈出一個直徑一公分大的圓。「這麼大,所以她口述、我幫她寫。」
「說清楚,什麼叫做拿筆寫字有困難?」他隱約嗅出不對勁。
唐既理停了好半晌,才再度開口說︰「接下來,我要說的事情,會讓你難以接受,很抱歉我們不告訴你真相,但這是存艾的心願,也請相信我,這兩年,我們全家都很難熬。」
默恩的呼吸急迫起來,好像有個天大的陰謀籠罩住他,他可以從對方的話語里面挑出一大堆問題,但他不說,生怕挑破,那個陰謀會壓得他無法逃避。
「那年,你在醫院踫見存艾,存艾告訴你,她的腦袋生病了。她沒騙你,那個病叫做小腦萎縮癥,存艾的外公、舅舅和大姨都是因為這個病去世的。
這也是存艾的母親決定生下存艾的原因,她太孤獨了,她害怕病發的時候,一個人靜靜死去,這個病走到最後……很折磨人的,于是,她生下存艾,兩人相依為命,曰子久了,阿姨以為她們雙雙遴逃過這個病的詛咒,沒想到阿姨逃過,存艾並沒有。
存艾捉過,如果那年你告訴她,留下吧,我們來當楊過和小龍女時,那她會不顧一切、自私留下,即使這將讓愛她的哥備受折磨,她都要睜著眼楮,陪你到最後一刻。但你沒有,你的信仰、你的道德將她推開了,她告訴我,你的天主不準她過度自私。」
「什麼叫做小腦萎縮癥?」他的手莫名其妙發抖,抖得自己幾乎控制不住。
「那是種遺傳性疾病,由母體夾帶遺傳基因,這個病的一開始,患者會控制不好肢體,會摔倒、會沒辦法夾菜、寫字,慢慢地,沒辦法行動、說話,也沒辦法進食……直到沒辦法呼吸。那是種讓人絕望的病癥,它不會慢慢走向恢復痊愈,而是一步步邁向死亡,有人從病發到去世甚至拖上十幾、二十年的時間。」
所以存艾常常摔倒,不是高跟鞋惹的禍?所以他叨念她,「摔倒時要用手撐著地,怎麼可以讓下巴直接落地,萬一咬到舌頭怎麼辦?」時,不是她不要做,而是她無法做到?
「不對,她生病了,怎麼還能到世界各地旅游?」默恩反駁。
「她騙你的,為了讓你安心,她讓阿姨每個月從你的戶頭里領一部份現金,放到另一個戶頭里,假裝自己真的到了那些國家,事實上,她整天都待在房間里,看著旅游網站、看著窗外天空,用想像力旅行。
「存艾告訴我,這個病只能控制她的身體,不能控制她的靈魂,她的靈魂去了法國、英國、日本、瑞士,她每走過一個國家,就迫不及待要和你分享。
她說我哥啊,除了賺錢,不懂得享受生命,你要幫我說說他,別讓他當一輩子的賺錢機器。」
「她騙我的?這家伙。」默恩拳頭緊握。她生病了,這麼重大的事情,怎麼可以騙他!
「她騙你的事還有一件。」
「哪一件?」
「她告訴你,她有個生命共同體,再大的力量都無法將他們分開,他們注定要一起走到生命終點站的男朋友。」
「是假的。」這次,他連猜都不必猜。
唐既理看一眼他青筋盡冒的手臂,無奈道︰「對,是假的,那個男人叫做小腦萎縮癥,現在,你想不想把她抓起來,打一頓?」
「想。」下意識拿來桌歷,他要騰出夠多的時間去美國把她抓回來,他們已經浪費*‘兩年多,他要把剩下的每一天當一年使。
「我做過這種事,她是個不服輸的丫頭,你知道她會摔跤嗎?」
「我知道。」他還以為那是高跟鞋造反,她把他騙慘了。
醫生叮嚀了,不準穿高跟鞋,存艾還是每天把高跟鞋套在腳上,走路顫巍巍的,好像下一步就要摔倒。
爸念她沒效、阿姨罵她也沒用,沒人知道她在固執什麼?後來她又摔倒,下巴縫了八針,我氣到爆,一把將她抓到大腿上,狠狠打她一頓,她眼淚鼻涕齊流,告訴我,那些高跟鞋都是你買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夠穿多久……」
說著,兩個男人都鼻酸了,唐既理端起秘書送來的茶,喝一口,順帶吞下喉間酸楚,默恩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他們都不是輕易示弱的人。
「我也給她買過很多平底鞋。」他買了滿滿的七大箱吶。
「對,後來,她沒辦法下床,但她每天都要穿新衣新鞋,還要戴你給她買的項鏈手鏈,只要一有機會,就央求阿姨幫她化妝,看護很受不了,哪有病人天天盛妝打扮?她說,如果哥在啊,他還會給我梳頭發、擦指甲油。我徹底敗給她了。」
點頭,默恩說︰「我會。」
他要去把存艾接回來,天天把她打扮成公主,喂她吃魚子醬、喝香檳,把她當成女王來服侍。
唐既理續道︰「她是我見過最堅強的病人,她每天都很開心,即使被病魔折騰得很累,她還是笑眯眯的,我知道她不願意別人替她擔心,但我觀察過好幾次,即使沒人在的時候,她還是隨時隨地保持笑容,連看護小姐都說,她是她見過,最樂觀的病人。我伺存艾,為什麼病了還這麼高興,她回答,我快樂了,哥才會快樂。」
「呂默恩,即使生病,存艾還是把你的快樂擺在第一位,所以請你不管踫到再糟糕的事都別忘記,為存艾保持快樂。」
這次,喝水也掩飾不了他的心酸,仰頭,唐既理把淚水吞回肚子里面。
而默恩紅了服眶,點頭、再點頭,他拼命點頭。會的,如果他的快樂是存艾最在乎的事,他會為她辦到。
「這個袋子里面有存款簿,那是你給她的錢,她希望如果有機會,你利用這筆錢代替她、用雙眼看遍全世界,里面還有她的心情手記,很多本,後來她寫的「大楷」也在里面。
另外,我燒了幾片光碟,都是她的照片,還有她想對你說的話。她說只要有人可以帶給你幸福,她願意把嫉妒拔除,真心誠意祝福。」
「我知道。你會在台灣停留多久?」
「你是我來台灣的唯一目的,對你說完這些,我馬上回去。」
「等我兩天,我把事務所的事安排一下,跟你一道走,我去把存艾接回來。」
像停電般,唐既理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是他說得不夠清楚嗎?
「怎麼了?存艾不想我去嗎?」
唐既理搖頭,緩慢地回道︰「對不起,存艾她已經走了,在上個月中,辦完喪禮後,我才走這一趟。」
存艾死了!
驚雷轟下;他像塊被燒焦的木頭,麻木的神經道不出疼痛,是誰在他的胸口炸出一個大洞?絲絲縷縷的悲哀像蔓生藤,密密麻麻地糾纏住他,他無法喘息,他的心像干涸的早地,一道道裂縫延伸、無止盡。
「你不要這樣,她走得很安詳,就像平時睡著了一樣,我們照著她的意願,讓她穿上郝思嘉那套綠色絲絨禮服,挑了雙她最愛的高跟鞋,我們讓小艾艾躺在她身邊,把她最愛的水晶項鏈掛在脖子上,存艾是個好女孩,她是受上帝眷顧的,她發病得很快,沒有被病魔折騰太久,你該為她感到欣慰。」唐既理匆忙道。
誰會因為死亡的提早到來而感到欣慰?所以那個病,真的很辛苦對不?他是男人,從有記憶開始,就不曾掉過一滴淚水,但他哭了,因為一個女孩,一個總是纏著他,用軟軟的聲音、一聲聲喚他哥的女孩,與他,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