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灣活水流進蓊郁竹林,追溯流水逆行而上尋覓至源頭,眼見千枝萬葉碧色欲滴,佳泉環繞、竹影清幽,竹林盡頭,是一座小巧院落。
踩上石子鋪成的小徑,兩旁植滿了七里香,小巧淡雅的白色花朵自綠葉間冒出頭來,一點一點白,像青松上的雪。
再往前,推開竹門,可見兩棟敞著門的小屋子,東邊那間,有兩個女子低頭調配湯藥,動作謹慎細心,偶爾會聊上幾句。
「查理•韋爾斯殺戮心太重,多加兩瓢‘慈悲’吧。」穿著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下搭月華裙的女子頭也不抬地說,她是孟剪春,是最早來到這里的女孩。
「剪春姊姊,那李蒙呢?」孟描秋將陶杯推到面前,她穿了一襲月白色緞繡蝴蝶紋旗袍,梳著簡單的飛燕髻,儼然是清宮女子模樣。
「看過‘前塵缽’了嗎?」剪春揚眉問。
「看過。」
「他是怎樣的人?」她在本子里記下兩筆,美目微掀。
「他是個外科醫生,有一身高明醫術,可是醫富不醫貧,有命無命全賴病人袋中有幾兩銀。」
「是個有腦無心之人,多給他一些‘憐憫’吧,希望來世他的睿智聰明能幫助更多人。」剪春利落地闔上簿子。
「剪春姊姊,我們給了每個人善念,可他們一入塵世便忘得干淨,十之八九淪為利祿奴隸,豈不白費功夫?」描秋噘嘴問。
她淡笑道︰「這就是人,想妳我在人世時,不也掙不開情思愁緒,能做幾分便是幾分吧。」
西邊屋里也有兩個女子,比較怪異的是,其中一個穿著牛仔褲和紅色T恤,頭上還戴著一頂深藍色牛仔帽,頭發綁成一根辮子垂在身後,腳上穿著長馬靴,儼然一副西部牛仔的模樣,而另一個穿著柳葉飄飛淺綠錦長衫,頭上梳著丫頭髻,發髻上綴著點點純白珍珠,好似從古畫上走下來的女子。
穿著古典服飾的女子叫做孟繪夏,穿牛仔服的女子叫孟裁冬。
現下她們正凝神望著前塵缽,繪夏看得很專注,而裁冬不時拿起筆在紙上添幾個字。
這是個不分古今的地方,通常身上穿戴的服飾都是她們生前所慣穿的,由此可知,剪春來得最早,而裁冬來得最晚。
剪春、繪夏、描秋、裁冬是孟婆手下的輔事丫頭,她們負責觀看前塵缽、調配孟婆湯,湯藥調制好便交予孟婆,讓她端給欲投胎轉世的靈魂。
當人們死後走過奈何橋,便會依在世時的善行惡舉分入六道輪回,要入神鬼道的自有仙佛小表將他們帶開,但要轉世入人道、畜生道……等等的,便得排隊來到孟婆身前。
喝下孟婆湯,前塵往事灰飛煙滅,自此又是一個全新的靈魂,過去的一切留在過去,未來,清清朗朗空白一片,等著新生者重新填寫。
「瞧,這兩個男女蠢不蠢?就為雙方父母不同意他們在一起,便要搞殉情!笑話,世界上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千百樣。」
裁冬不屑輕嗤,在兩人的名字下方做最後注記,筆一扔、簿子拋開,帥帥地往窗邊坐去,遠遠望向竹林,想起新冒出的女敕筍,嘴有點饞。
繪夏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前塵缽里的男女,他們手牽手,在長長的海岸線上留下並肩足跡,女孩臉龐掛著串串珠淚,緊握著男孩,用盡力氣。
那是一對十七歲的男女,還在念高中,卻懷了孕,都是家教嚴謹的孩子,在想不出對策的情況下,兩人逃課,相約到海邊,打算投海殉情。
「小海,妳後悔認識我嗎?」男孩抬眼,他紅了鼻頭、紅了眼。
「不悔,你是大海、我是小海,大海小海注定要踫在一塊。」女孩說。
男孩叫做盧海莫,女孩叫做況巧海,兩人的名字都有海,兩個人對海都有特殊偏執,同學們大海、小海地喊,喊出他們的初識、熱戀。
後來他告訴她,「將來我要成為勇敢的船長。」
而她告訴他,「我要住在靠海的地方,每天站在檐下等我勇敢的船長回家。」
不悔——繪夏的心震撞著,像撞著不明痛處,疼得直皺眉頭。
「裁冬,喝下孟婆湯,他們就會忘記彼此對不?」這是規則,她背過千百遍,這時候拿出來問,突兀過份。
「當然,到那時再多的情情愛愛都已是枉然,還說什麼下輩子要找到彼此,好笑,他們當我們是死的呀,我孟裁冬要是讓他們有本事還記得彼此,我立刻改名,不叫裁冬,就叫大海包小海。」裁冬舉雙手詛咒。
前塵缽里的男女相視一笑,十指緊扣,頭也不回地往大海奔跑,水漫過他們的臉,咸咸的海水紅了他們雙眼,可他們把眼楮睜得大大的,努力記住對方長相。
女孩不停搖頭,發不出聲的嘴巴,不斷重復著同樣的嘴型——不悔、不悔、不悔……
包痛了,被壓縮的心髒疼得說不出話,繪夏擰起雙眉。
「怎麼啦,不舒服?」裁冬問。
「沒事。」
她遲疑地望向被拋開的冊子一眼,貝齒咬著紅唇。不可以、不行、不應該,上次的經驗不愉快,千萬別再害自己一次。
她迅速別開頭,可是……女孩口里的「不悔」不停敲著她的心版,在上面敲出斑剝裂痕。
再看一眼前塵缽里的男女……猶豫……猶豫……
唉,管不著了,她得做,不然會懊惱得睡不著。于是她擠出一抹笑對裁冬說︰「妳餓不餓?」
「餓,想到竹林里的女敕鮮筍,我的口水直流。」
裁冬舌忝舌忝嘴唇。要不是繪夏是動物保護協會的支持者,再抓兩只竹雞下去一起炖,湯汁肯定更鮮甜可口。
「不如妳去挖筍,待會兒約剪春姊姊、描秋喝筍湯,然後听妳說說二十一世紀的趣事兒。」那時,前塵缽就成了她們的立體電視,想看檳榔西施、鋼管女郎,都可以從里面找到。
繪夏的眼楮東飄西飄,她不擅長說謊,幸好裁冬注意力全在那片翠綠竹林上,沒注意到某人不實在的心虛表情。
「二十一世紀有什麼好?抬頭,天空臭氧層破個大洞;低頭,腳下的土地有戴奧辛污染,吸進鼻子的空氣有大量懸浮微粒。在那里,人心奸險,商人愛賣黑心產品,消費者熱愛山寨版,牛有狂牛癥、豬有口蹄疫、雞鴨有禽流感、蔬菜水果有農藥問題……」
「好啦,這些留到中午再說,我也餓了呢。」她拉起裁冬,把她推往屋外。
「可工作還沒做完。」裁冬指指前塵缽。
「剩下沒幾個了,我來就好,妳啊,負責找最鮮最女敕的筍子,喂飽我們。」繪夏越笑心越浮,做壞事要有天份,而她的天份奇差無比。
「既然妳這麼說,沒問題。」裁冬的腦袋被胃控制,就算真看出所以然,也會選擇性忽略。
她甫出屋,繪夏便飛快拿起冊子,甩頭,對自己發誓,「最後一次,我只做最後一次。」緊接著,在盧海莫和況巧海的名字下面刪去幾筆。
她想著,就為他們留下些許模糊記憶吧,讓他們在來生能找到彼此,為「不悔」再次見證愛情堅貞。
「盧海莫。」
孟婆拿起孟婆湯,在遞給眼前的男孩時,發覺藥湯的顏色淺了些。
她瞄一眼和他牽手的女孩問︰「妳是況巧海?」
女孩乖巧地點了點頭,孟婆拿起另一碗湯藥,果然,同樣是淺淺的粉紅,疑惑上心。
她對著這對小男女,露出慈愛笑意。「後不後悔就這樣死了?」
「不悔。」他們頭搖得篤定。
乍然听見不悔兩字,她心底立見清明。
不必懷疑,這是繪夏的杰作,她並非初犯,告誡過多回,她仍然照做不誤。也不想想,沒有月老的紅線相牽,就算他們在來世找到彼此又如何,不過又是一場苦戀、一次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