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環住蔣欣的肩膀,輕言安慰,接著又轉頭對蔣擎說︰「我也維護姊姊啊,不過我維護的方式,是不讓姊姊變成罪人,不讓她帶著罪惡感過日子,我要她理直氣壯面對小今,無愧于人。」
蔣擎瞪了他一眼。
誰是他的姊姊?誰跟他有關系?他的熱臉未免貼得太緊。
「听說你住在小今家兩個月,受人恩惠應該銘記在心,怎麼可以恩將仇報?無論如何,你都不應該在小今失去親人之後還落井下石。」掀掀眉毛,蔣擎是他見過心腸最硬的人。
失去親人?失去什麼親人?是外公還是外婆發生意外嗎?臉色陡變,蔣擎箭步一跨,大步跨到蔣眼前,冷酷的眼神看得他猛打寒顫。
「把話說清楚,什麼叫做小今失去親人?」
小今竟然沒對他提及那場地震?那麼他們出去三個鐘頭,究竟在談什麼?
「說話,小今失去什麼親人?」蔣擎失去耐心,沉穩退去,一把揪住異母弟弟的前襟怒問。
「你不知道她的外公外婆和母親都死了?」
死了?!怎麼可能,不到一個月之前他們還好好的!
他離開那天,外公還送他到門口,外婆直揮手,一直邀他有空再來……怎麼會死了?!
「怎麼發生的?」他冷聲問。
「你真的不知道?見鬼,就算小今沒告訴你,你都不看新聞的嗎?」
對啦,也許這個新聞不夠大,畢竟是老遠的小島國發生地震,美國的新聞跑個一兩回就沒了。
「你一定要說廢話才可以嗎?我再問一次,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的手加上力道,扭得他差點窒息。
「地震。我幫姊夫去找小今那天發生的事,當天路斷了、房舍倒塌,到處都是哀號求救的聲音,我找到小今的時候,她正用雙手扒開土石,想要救出家人,兩只手都鮮血淋灕的,她卻渾然不覺。
「難道你沒注意小今的手還裹著紗布?你沒注意她的體溫高高低低不穩定?從地震發生到現在,她都是用意志力在強撐自己。」蔣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堆,一面觀察眼前人陰晴不定的臉色。
他還以為小今會對蔣擎大聲撻伐,因為他害她父母親失去團圓的機會,若是情況重來,蔣擎完成姊夫的托付,說不定她的家人就會逃過一劫。
蔣擎忽然笑了,笑得自厭又苦澀。
為什麼她絕口不提,為什麼她不反駁他的指控?
罪惡感像奔騰狂濤般,幾乎將他淹沒。
她怎不跟他解釋,說天災奪走她的家人,她已孑然一身,不得不投靠父親?
她有權指責他自私,有權恨他害她的父母親陰陽兩隔,有權破口大罵,把滿肚子積恨對他發作,她不必安靜委屈,任他污蔑。
懊死!他的確沒有人性,他看不見她的傷口,忽略她的疲憊,不在意她的茫然與恍惚,甚至說服自己,她的劇烈咳嗽只是想要博取同情。
他擰眉怒目、青筋暴漲,恨透自己。
姊夫是她唯一可以投靠的人,他居然趕她走?
他逼她放手、不準她搞破壞、什麼都不知道就指控她有意圖……天,她唯一的意圖是找片安全的屋頂,支持她岌岌可危的心靈啊!
他的臉色鐵青,于是蔣明白,事情絕對不是小今說的那樣簡單,難怪她急著撇清姊姊和姊夫的罪惡感,急著表明自己回台灣的決心。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但我不認為小今會對誰產生威脅,她到美國,只是想要找到答案,想知道為什麼姊夫不試著找她們,得到答案之後,就打算回台灣了。
「整個下午姊姊和姊夫都極力挽留她,我看得出來她的口氣松動了,可是到了晚上,她的態度又變得堅定,我想,大概沒有人能留得住她了吧。說,這是你的問題嗎?」蔣直視他。
她不想留下?她只想要答案?那他的多此一舉有多可笑啊……
「阿擎,你趕她是不是?你真的不必這麼做,小今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喜歡她,有絕對的信心可以和她相處得很好。」蔣欣急忙拉住弟弟。
他沒接話,猛地起身離開書房,來到小今的臥房。
他在房門外徘徊很久,無法想象才不見多久的人就這樣沒了。
外婆的蚵仔面線余香還在嘴邊……他低下頭,外公的寬褲子好像還穿在他的腿上,賀巧眉的輕愁和恬適的笑容深深地、深深映在他腦袋中央。
他做了什麼?他的私心毀了什麼?三條人命嗎?
「阿擎,要不要試試我熬的麥芽糖,味道跟外面的不一樣哦。」外婆用筷子挖了一大坨給他,熱呼呼的麥芽香在他鼻間散播。
「等一下、等一下,那個要夾餅干才好吃啦!」外公抱著一桶牛女乃餅干追在外婆後面跑來。
小今嘟嘴,踢他的小腿,滿臉不高興,他回頭看她一眼,弄不懂她在不爽什麼。
她瞄他,眉毛一挑一挑。「外婆剛熬好的麥芽糖都是我吃第一枝,你來,我就失寵了。」
「哎呀,愛計較,你有那麼多人疼,我多寵阿擎一點有什麼關系。」
寵?他沒有被寵愛的經驗,他是男孩子,男生要做的是負責任而不是被寵愛。
他凝視外婆滿是皺紋的臉龐,她的愛沒有說出口,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刻在每道皺紋里面。
這份寵愛,他要。
于是,他接下麥芽糖,嘴巴一含,也不管燙不燙,直對外婆點頭說好吃。
和人爭寵,這個經驗,他喜歡。
「不行,外婆的愛通通是我的!」
小今噘嘴不依,逗得外公笑彎腰,拉著她說︰「乖小今,外公再給你弄一枝麥芽糖,比阿擎那枝更大,好不好?」
看著小今耍賴撒嬌,他心底清楚,這個家庭需要一個笨孫女來證明這些年長者的重要性。
有愛吃的小今,外婆才會打起精神張羅一堆費工夫的零食;有不會賺錢、光會玩樂的猴子孫女,外公才要努力打理田園;有事事依賴的女兒,當媽媽的才不能失志,她必須開朗光明,用最快樂的心和女兒一起等待丈夫回來。
這家人,是既奇特又可愛的組合。
怎麼會消失了?
他才離開二十幾天呀……
如果他還在,他一定有力氣抱著外公外婆躲開災難,不會讓小今一個人扒開泥上救人,更不會讓她裹著紗布,靠意志力支撐。
「總有一天,你會踫到專屬于你的愛情,那時候你就會了解,愛情會讓人們多麼身不由己。」賀巧眉說。
那天晚上,他試著說服賀巧眉,姊夫不是她的幸福。
「如果喬宣是正確的男人,為什麼你的愛情維持不到一年?」他的問題殘忍到近乎過份,可是,他必須麻木不仁。
「天長地久才能證明愛情的正確性嗎?」她緩緩搖頭。
「難道曾經擁有就能夠證明?」他反問。
「我不知道,可是對我來說,喬宣不是我的曾經擁有,他一直在我心里,看見沒,他埋在這里,陪我走過每個困難時期。」她指指自己的胸口。
在賀巧眉身上,他見識了柔弱女子的堅韌,也相信小今一定有相同的特質。
可是她就這樣死了?
她的堅強、強韌與固執呢?她怎麼可以輕易放棄生命?
壞人阻撓她的愛情,她更應該抬頭挺胸、排除萬難,走到愛情面前啊!
狠狠地,他用拳頭捶自己,小今不肯在他身上發泄的恨,由他來代替。
他在小今房門外來回走著,深鎖的愁眉、焦躁的眼角,他一看再看,看著同一扇閉闔的木門。
不,他等不到天亮,就算她再累,他也要把她挖起來,把話說清楚。
他不要她走了,他要跟她說對不起,告訴她,他有多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