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人說話怎麼這麼難听?」元芮蓮突然一臉不高興地站到向直海身前,像母雞護小雞一樣地擋在向夫人與向直海中間,惡狠狠地盯著她還有她身旁男人瞧。
什麼嘛!這女人有必要這麼說話嗎?兒子關心父親是天經地義吧,關遺產不遺產什麼事?而且向直海自己賺的錢就夠多了,干麼要貪別人那一筆?開什麼玩笑!要比吵架的話她絕對不會輸!
向直海好笑地把元芮蓮拉到他身旁。
小蓮花真是夠了!她眼里快噴出火來了,要不是她手上拿著咖啡,他覺得她可能還會擺出卷袖子想打架的姿勢。
元芮蓮這麼莽撞,但如此一心一意想維護他的心意卻又讓他感到很窩心。
「她是誰?」向夫人嫌惡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了元芮蓮一遍,問向直海。這女孩兒雖然長得很漂亮,但是真沒教養,那個氣沖沖的叛逆眼神簡直像是來找吵架的。
「媽,這是小蓮,她是我女朋友。小蓮,這是我媽媽跟我小弟,我大弟先回公司處理我父親沒來得及處理完的公事了。」向直海在元芮蓮開口之前就率先回話。
媽?元芮蓮真想昏倒,原來這個貴婦人就是向直海父親在台灣的太太?向直海被她如此出言不遜,居然還叫她「媽」?真是有夠放得段,有夠有禮貌,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敬佩向直海敬佩得五體投地。她對這個稱謂太震驚,以至于她完全忘了解釋她並不是向直海的女朋友這件事。
「你女朋友?又是夜店認識那些不三不四的吧?真是一丘之貉。」向夫人的每句話都很輕,卻每個字都很尖酸無禮,她一邊說著,眼光又一邊鄙夷地掃了元芮蓮一眼。
「喂!你——」太過分了噢!是有沒有這麼愛酸人啊?把咖啡潑到她身上不知道行不行?元芮蓮氣呼呼地想回嘴,向直海忽爾握住她手臂,對她搖了搖頭。
可惡!有氣沒地方發的元芮蓮重重地踩了向直海一腳泄憤……算了,不說就不說,好歹那是向直海另一個媽,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元芮蓮悶悶地住口,逕自坐到旁邊去,喝起自己的咖啡。
向直海跟著坐到元芮蓮身旁,知道她委屈,對她討好似地笑了笑,元芮蓮瞪了他一眼,不領情,向直海只好無奈地拿起自己的那杯咖啡喝……晚點,離開醫院後,再好好安撫一下小蓮花吧,她的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很好哄的,向直海心想。
也不知道就這麼在手術室外坐了多久,元芮蓮已經精神困頓得靠在向直海肩頭睡著,電子看板上「手術中」倏地變成了「手術結束」,幾名醫護人員將向直海的父親推出來。
向直海心中激動,差點忘了元芮蓮還靠在他肩頭就要站起身來,感覺到他身體細微震動的元芮蓮蒙蒙朧朧地睜開眼,發現手術已經結束,睡意頓時全消,拉著向直海站起。
「向仰華先生的家屬在嗎?」一名護士開口問道。
「在。」向夫人與向直海的弟弟沖向前,向直海與元芮蓮也隨後跟上,一行人在醫生簡單說明完患者病情之後,便跟著護士進了加護病房。
加護病房平時是只有在固定時間開放探視的,但手術結束之後,為免家屬擔心,也能開放家屬短暫探望,護士向他們說明完幾個平日的探視時間,便在旁邊等待他們離開。
向直海走到父親的床前,望著躺在床上的人,一時之間真不知道心頭涌上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好久沒看見父親了,是兩年?還是三年?父親因腦部手術被理光了發的面容看起來十分狼狽,身上插了許多管子,還接上了呼吸器,竟連呼吸都不會了……這怎麼會是他記憶中那個縱橫商場、意氣風發的父親呢?
他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麼深刻地感覺到自己愛著父親。
是不是人就是這樣,總是要失去時才懂得珍惜?他錯過了許多和父親相處的時光,為什麼非得等到父親站在死亡之前他才明白?
當初,他對家族中的爭權奪產感到疲憊,于是只好倉皇抽身,他以為自己對日益疏離的父母家人已經沒有太多感情,但是,如今在生命的無常之前,他卻開始後悔起自己的逃避。
他以為他從家里逃了,就可以還給家中一個寧靜,讓父親不要為了那些派系斗爭傷神,但是他卻忘了,斗爭即使是斗爭,父子終究仍是父子。
他可以不當父親的繼承人,卻不能不當他兒子。
這幾年來,他從沒有主動給過父親幾通電話,更沒有試著爭取將在法國的母親接回台灣住的機會。他放逐自己的同時,居然也令身旁的人與他一樣孤單。
向直海縱使平日再玩世不恭,再雲淡風輕,現在站在父親的病床前,他都無法一笑置之,輕松看待這件事。
案親現在還沒醒來,他即使與父親說話,父親也听不見,向直海站在病床邊,看著向夫人撫了撫父親的臉,又握了握父親的手……其實,父親這麼倒下時,身邊有與他走了大半輩子的妻子陪著他,也算是一樁好事吧?光是為此,他便願意原諒她從前對他的所有錯待。
「好了,該走了,護士小姐說不能待太久,讓你爸好好休息吧!」向夫人這句話是同時對兩個兒子說的,她一說完,便率先轉身往病房門口離去,彷佛在隱忍著眼角淚光。
元芮蓮走上前,輕嘆了口氣,拍了拍向直海手臂,她知道自己這時候說什麼都是多余,只能靜靜陪伴。這種煎熬的場面,有經歷過喪母之痛的她更是感同身受,只希望向直海的父親手術之後的觀察一切順利,不要有什麼並發癥,平安挺過這一關。
向直海朝元芮蓮微微一笑,與她一起往加護病房外走,離去之前,向直海忽爾轉頭看了病床上的父親一眼,又兜轉身子走到病床前,慢慢地,從口袋中掏出那個元芮蓮給他的、被他隨身攜帶的紅色香包,將它系在父親病床床欄上。
護士淡淡地看了向直海一眼,並沒有出聲阻止。這種宗教性的東西,只要不是太夸張,基于人性化的考量,醫院都是可以接受的。
「很香對不對?這是我媽媽幫我做的護身符,里面裝的是檀香跟沈香,你戴著這個,髒東西就不會接近你,像那幾只白豬一樣的壞東西也不會欺負你,很棒喔!」
向直海不用特意回想,彷佛還能听見那個夏日午後,笑得比陽光燦爛的小女孩對他如是說。
希望,這個護身符能像守護他近年來的平安順利一樣,守護父親。
他一向不信鬼神,對這些民間信仰不置可否,但如今,他卻比誰都希望這世上有神只存在……希望,這個紅色護身符能帶領父親安然度過這次危機,他願意為此,付出最多的虔誠……
元芮蓮愣愣地望著向直海的動作,看見他將香包綁在父親的床欄上,朝她微笑,向她走來。
元芮蓮突然覺得鼻子好酸,為什麼,向直海明明在笑,她卻覺得他在哭……
他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將香包掛在那里?為什麼,連她也感受到了他的哀傷與絕望……
向直海對她說,他只是覺得日子過得很無聊所以才離開家里,他听起來如此無情與涼薄……但是元芮蓮此時看著他,忽然驚覺,他的事不關己及雲淡風輕,其實是因為他沒有資格去在乎……或許,他離開家,是因為不想令父親為難,是因為不想再掀起更多的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