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含糊地點點頭。說實話,我真感覺不到他身上有什麼能讓人親近的東西;雖然有一副完美的外表,但總是一股冰冷淡漠的神情,仿佛告訴我︰可以走近他,但是絕對不可以踫觸他。
早餐之後,我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新工作。
在伯爵大人的書房里,我和貝克特先生知道了各自一天的任務︰他先生核算一大堆令人頭腦發脹的帳目,而我則翻譯一摞希臘文原件。
因為都是伯爵急需的東西,所以我們都得趴在書房里的兩張小桌子上馬上完成。
我偷偷看著這間像個小型圖書館一樣的藏書室︰地上鋪著長毛波斯地毯,三面牆全是書,甚至還有一扇通向一間側屋的小門,我從門縫窺見了︰里面也全是書。伯爵就坐在凸肚窗前的辦公桌上,月兌去了外套,正在文件上寫東西。他的懷表打開,放在面前,每過十分鐘便向貝克特先生詢問一個結果。
讓我大吃一驚的就是我旁邊的秘書先生。
他簡直和中國人神秘的算盤一樣︰一張密密麻麻全是數據的文件,他用兩分鐘看完,然後默算兩分鐘就可以得出答案,再報出原先的帳目有無差錯;而那種東西我得在紙上花二十分鐘才能得出結果。
天吶,這就是一流大學高才生的水平嗎?
于是我只有埋頭苦干,不敢再多想,用我汗顏的筆跡不停地記下譯文。好在希臘語是我的第二母語,我翻譯得很流利。當伯爵叫我時,我剛好把第一份原件譯完。
他接過我手中那一疊略有涂改的東西,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真不錯,真不錯!艾貝爾,你做得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您過獎了。」端詳著他的臉色,我知道自己還算爭氣,牢牢地保住了這份工作。
門口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進來。」
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僕站在門口︰「閣下,菲利托斯•埃涅克先生求見。」
「知道了,請他過來。」
伯爵放下放下文件,啪地一聲合上懷表。
貝克特先生也停下了工作,走過來,晃著手里的鉛筆。如果允許我不恰當地說,我覺得他的表情在突然之間顯得有些輕浮。
「看樣子老埃涅克頂不住了!」他把左手撐在伯爵的辦公桌上,雪白整齊的牙齒咬著鉛筆,「閣下,我們還是對他仁慈一點兒吧。」
「我相信艾貝爾會把我的意思準確地傳達給他。」伯爵又對我說,「這位埃涅克先生是我在希臘的生意伙伴,不過他的英語很糟糕,等一下你得幫我們溝通。」
這種工作我想我可以勝任。我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小桌子旁,而貝克特先生卻站到了伯爵身後。
女僕把一個矮小而肥胖的男子領進來。他的尊容和辦公桌旁那兩位比起來差了一大截,不過銀白色的頭發、蓬松的絡腮胡子、滿是皺紋的眼角和胖胖的臉頰都顯出一種長者才有的慈祥。正是因為這個(還有他是我1/4個同鄉的關系),我一見他就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好感。
主人站起來︰「請坐,埃涅克先生,要喝點什麼?」
我原話譯了過去。
老人有點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即說了句「不用」。我發現他兩道眉毛微微皺起,雙手也緊緊抓著手帕,不時揩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兒。
「埃涅克先生,考慮得怎麼樣了?」伯爵靠在桌沿上,點燃了一支雪茄。
「閣下,這個……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吧!」
听到我的轉述,伯爵不悅地皺起眉頭︰「我想您得明白,埃涅克先生,5萬英鎊不是個小數目,我已經允許您拖欠了一年,如果再拖下去,連我的流動資金都不夠了!」
「可是……現在我的公司就算賣出去也只值三萬英鎊,哪來錢還給您呢?」
「您的意思是不還了」
「不、不!綁下,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老人急忙擺手,「請您千萬不要誤會我。只是……看在咱們好歹合作了這一年……」
「埃涅克先生,我想您還沒弄懂伯爵大人的意思。」貝克特先生突然走上來,臉上仍然是那副美麗的微笑,「您的航運公司已經完全跨了,再撐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現在閣下願意用高出實際兩倍的價格收購,還免去您的債務,這可還是看在大家曾是合作伙伴的份兒上呢!」
我轉述了這段話,老人白胖的臉漲紅了,他突然站起來,指著貝克特先生大聲詛咒起來。我嚇了一大跳,緊接著被他的用詞駭變了臉色,我偷偷看了一眼不明就里的另外兩個人,猶豫著要不要讓他們知道老先生的憤怒。
不過我立刻就明白自己的躊躇是多余的.伯爵哼了一聲,抱起雙臂沒有開口,但我卻感到脊背一陣發涼;而貝克特先生也依舊笑容可掬,我懷疑他是在裝傻──白痴都看得出埃涅克先生對他有多不滿!
好容易等老先生結束了那一串可怕的發泄,又坐回沙發.他臉上的紅潮還未褪去,像跑了遠路的老馬一樣氣喘吁吁.
我有點不知所措;真是太尷尬了,竟然第一天就踫上這種事.
「艾貝爾!」那個悅耳的聲音在下一刻提醒了我自己的工作,」告訴我埃涅克先生說什麼?」
「啊……那個……」我囁嚅著,」他說……貝克特先生……嗯……無恥……詛咒他……這個……淹死在那條水道里……〞我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伯爵看了一眼神色自如的秘書,反而笑了︰〞哈里森,你自己跟埃涅克先生解釋吧!〞
〞好的.〞貝克特先生的笑容一點也沒有褪色,他走到老先生身邊,看了我一眼,但那眼光中一點笑意也沒有;看來我得一絲不苟地把他的話翻譯過去了.
〞埃涅克先生,您可能忘記了某些事情.〞他用最溫和的語氣對老先生低語,〞最雖然開始是我說的阿克那斯水道很安全,可是我也提醒過您,過去安全以後就不一定了;而且伯爵大人為您墊付保金時也勸您再考慮一下,是您說商機難得,一定要接那筆生意的.現在怎麼怪到我頭上來了?您自己當時也太過于頭腦發熱了吧!〞
說真的,我實在是不想把這一大段夾槍帶棒的〞解釋〞說給那個面臨破產的可憐的老人听,特別是那句讓我想不到貝克特先生也會說的刻薄話.
但那雙漂亮的藍眼楮就這麼直直地看著我,我只好漲紅了臉,絞盡腦汁搜羅最沒有刺激性的詞語轉述過去.
老人的臉色由紅潤轉為死灰,肥胖的身子瑟瑟發抖.
我于心不忍地轉過頭,卻好死不死對上伯爵嚴厲的目光.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軟,意味深長地笑了.
〞好吧,埃涅克先生.〞他在銅制的煙缸里捻熄雪茄,站直了身子,〞我再給您一次機會考慮.您不要讓我失望啊.哈里森,請替我送埃涅克先生出去.〞
我懷著無限同情看著老人比剛來時更衰老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為一個多麼冷酷無情的人工作.
〞艾貝爾!〞
〞哦.〞我畏懼地看向我的雇主,〞您有什麼吩咐,閣下?〞伯爵綠寶石一樣的眼楮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他重新坐回大皮椅,打開懷表.
〞你頭發的顏色很漂亮!〞
〞?〞我完全沒有回過神來,什麼跟什麼嘛,在剛剛做了那麼殘酷的事情後,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謝謝,閣下.〞
〞你信教嗎?〞他指指我半掩在胸口的十字架.
〞我是新教徒.〞
〞啊.〞他點點頭,〞有一顆仁慈的心對于平常人來說是接近上帝的最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