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還得回書齋去。」他苦笑,沒那麼命好。
「以往我會想,自己究竟是命好,還是不好?」她側過首去,望著他。「不過此時見了大人,君今便覺得自己幸運。」
「你挖苦我?」邦彥揚高眉,瞧她目光骨碌碌地流轉,帶有一絲淘氣的味道。
「君今只是認為邦大人辛苦。」縱然有錢有權,卻也無福消受。「但身為社稷棟梁,難怪大人肩上的擔子重。」
「這是褒是貶?」她能懂他什麼了?又能明白他承擔了什麼?
「當然是褒!」柳君今說得很真誠,眼神隱隱流露傾慕之意。「坊間人人都說大人生活嚴謹,沒中點官架子。」
「那是坊間之言,柳姑娘以為呢?」邦彥反問她,她住在這兒也有幾日了,不如讓她自己來說。
「比起官場里的富貴人家,大人日子過得是相當簡樸。」除了朝廷給的這座宅邸,尚書府請來的僕人也約莫二十來個,吃食並不講究,雖非粗茶淡飯,但比起城內的富貴人家,實足簡單太多。
「你過不慣嗎?」她見過的富貴榮華,想必應是不少。
「君今小時也是窮苦人家,豈會過不慣?只是意外大人竟過著這樣的生活。」
「朝廷給的薪俸,畢竟是百姓繳納的銀兩。」那些富豪的官宦世家,不也是受著祖先的庇蔭,才有今日的榮華。「揮霍民脂民膏,成何體統。」
「要是那些在朝為官的,都如大人這般想,想必國家應是昌盛不衰,永保長治久安。」柳君今感嘆。
「眼下不也是太平盛世?」他們都生處在這樣的世道中,貪求安逸太多,共度患難太少。
「大人,你可曾離開過天子的腳邊?京城之外,在天子眼下未及之處,許多人是饑餓貧寒。」
「我知道。」邦彥無奈。「我不過是名武將,懂的也只有治兵之道。」治民不在他的能力範圍,要是逾矩,怕是樹立更多勁敵。
趙勤便是其中一個看不慣他作風的對象之一,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邦彥深諳這道理。
「君今不懂其他大道理,但明白大人對社稷的用心。」
邦彥不禁莞爾,換她來安慰他了?這柳君今真是有趣,這般深談,是他從未和人有過的經驗。
「大人看來便是生來做大事的人。」她淺笑,是欽佩他,也羨慕他的。
她的話,撞上邦彥的心版。和她在一起,邦彥分不清身處夢境還是現實。
「而我,不過是女流之輩。」柳君今兩拳握緊,無奈地望向天際。「僅能任命運牽引,由不得自己。」
邦彥望著她的側臉,在夢里,他也曾听過這樣的感慨。她就像是從夢里踏出,轉世到現實的身影,令人不得不驚嘆。
他掏出懷里的玉飾,攤在掌心里,掌中的印記在月夜里,顯出一絲妖異的美麗。「這是否為你的?」
他並不信宿命這一回事兒,縱然他曾為夢境所擾,也能很快拋諸腦後。可自從她出現之後,邦彥隱約可以感受到那股不尋常的牽引。在冥冥之中,他們的相遇,就像是早被上天安排好的。
乍見到他掌心里的印子,柳君今震驚地倒抽一氣,她顫抖抖地伸出手,撫著那塊玉飾,眼里卻被那火焰似的紅印,吸引所有心神。她的指頭滑過他粗厚的掌心,輕輕觸著那塊印記。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心里深處,有一股難以自禁的悲傷。
如同湍急的潮水般,無預警地向她襲來,她甚至不明白那傷感為何而生?
「這陣子,我時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夢里,還是活在現實之中?」他是刻意要她見到那道印,更想知道她是否也有和他一般強烈的感受?
柳君今忙抽回手,將另個掌心握得緊緊,緊得不願讓他察覺到什麼。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柳君今,還是夢中那個我喚不出名的女人?」要是巧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迷惑他的心神?
「大人的夢里……有我?」她不敢往臉上貼金,怕自己表錯情。她沒有傻得以為夢境可以搬到現實。
邦彥抿緊唇,神色緊繃,他若是承認,是否被笑太過荒唐?那不過是夢而已,一場夢!
這場夢不過在他二十五年之中,有幾回的相遇,只是情節太過逼真,印象太過深刻。每每讓他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曾活在夢中,真真切切的經歷過。
「我記不得……她的樣貌……」當她第一回出現在自己面前,邦彥以為是錯覺,就像是殘影被重疊在眼前,活生生真切切的走來。
柳君今苦笑,也不敢托出自己心里,也有和他相同的感觸。
他們之間有著一條看不見的線,在無意之間,將彼此牽引在一塊。只是,他們都沒有勇氣面對。
柳君今曉得自己一見到他便有傾慕之心,但他的手里,已經握有一個該守候的掌心。她的心頭猛地揪緊,隱約明白一旦錯過,便永遠不會再有交集。
「可能是大人,太過想念某個人,才會把君今,錯當成她……」她說著違心之論,佯裝鎮定。
邦彥將玉佩擱在桌面上,緩緩起身,訴說的口吻冷靜得沒有太多的感情。「可能吧,人生如夢、夢如人生,醒來之後,不全都是一場空?」
語畢,他轉身離去,留下柳君今獨自在亭里的單薄身影。
她沒有勇氣踏出,而他……同樣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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靶情需要一點兒沖動,再加上一些勇氣,才可以被緊緊地握在手心里。
邦彥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中,耳邊突地響起這句話。而這一句,是杜伯娘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她總認為他太過理智,沒有他這年紀應當有的沖動。他待杜瑾湘是如此,對待自己也是這般。
方才到杜府送伯娘和瑾湘一趟,邦彥沒有多在杜府里逗留,便起身回尚書府。
攤開掌心,邦彥看著掌心的紅印,在耀眼的日光之下,有著刺眼的紅,艷得讓他覺得有些沭目驚心。
邦彥一夜未眠,腦海里盤旋不去的,是柳君今的嘆息,以及他臨走前丟下那句話時,她眼中的無奈。
昨夜,他是沖動的。
這世間,真有輪回?一個人能得到的緣分能有多長久?這些問題擱在他心里,卻是無解!
邦彥收掌,邁開腳步繼續往前走時,一個低嗄的聲音叫住他。
「年輕人,因何事所困?」
回首,一方殘破得不見上頭所題何字的旗幟,映入眼簾。邦彥視線一調,見到一位滿頭白花,老得不知有多大歲數的術士,向他招手。
見到桌上簽筒、龜莢,還有幾種他識不得的卜筮,邦彥當下提步就想走。
「世上煩惱不尋人,只有人們找愁惱。」老者啞著聲笑。「該是你的,她便會來找你,你別負人家,一錯再錯。」
「術士之言,不足為信!」邦彥不信他嘴里那套,他焉有辜負他人之罪?
「有印為記,你還想抵賴。」老者眯起眼,啐了一口。「負心郎啊!」
邦彥瞪眼,一掌按在桌面,俐落地坐定。「滿嘴荒唐!」
「你不是不信?既然不信,何須落坐消磨寶貴光陰?」
「我只信我手里可以掌握的,兩眼真實所及的,其他的一概不信。」邦彥將話說得滿,有幾分的張狂。
老者抓住他的手,指著掌心里的印記。「還嘴硬!別怪人家心不定,你自己都不願信!」
邦彥抽回手,滿臉不在乎。「這不過是胎印,受之父母,豈是自己能隨意選擇的?」
「這是你欠她的,應當該還的。既然以生死為起誓,便不可違背。余情前世未了,今生才來回報。」老者定定地望著他,語氣顯得很感慨。「上一世你的命,總由她牽引,從來都由不得你自己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