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子拓一臉疲憊地癱坐在沙發上,襯衫的鈕扣被扯掉了幾顆,眼角有些瘀青。
甚至連嘴巴都破皮了。
他揉著疼痛的太陽穴,回想著昨晚的那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產婦躺在產台上,他請護士裝上監測器測量胎兒狀況,所有的一切都非常正常,哪知道前後不到幾分鐘,產婦的身體就開始抽搐、血壓急降,呼吸困難、主休克……
叩叩!
驀地,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合上病歷,揚聲喊道︰「請進。」
門扉輕輕地被推了開來,開瀅拎著早餐和藥袋走了進來。
「子拓,你還好嗎?」她順手將門掩上,蹲坐在沙發前,捧起他狼狽又疲倦的臉。
「我遇上了最糟糕的情況了。」湛子拓無奈地逸出一抹苦笑。
當醫師最害怕的就是遇上醫療糾紛,萬一病人無法接受事實,堅決提出告訴,告到法庭上,一審、二審、三審等,不服判決再提出上訴,幾年折騰下來,他的醫師壽命也差不多走到盡頭了。
如果踫到不理性的死者家屬,抬棺抗議,鬧上媒體,別說毀了的是他的前途,也會把開瀅拖下水。
他並不害怕面對醫事審議委員會的鑒定調查,反而比較擔心此事會波及到開瀅,畢竟兩人都在同一家醫院上班。
她很認真地想當一名好醫生,而他無法守護她就算了,這回可能成為她生命的絆腳石。
「只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永遠不會是最糟的情況。」她捧起他清俊的臉龐,柔聲地安慰。
開瀅望著他,他眼底的迷惑與痛苦,仿佛像個受傷迷路的小孩,令她不舍。
認識湛子拓這麼多年,記憶里,他永遠都是一副自信堅毅的模樣,在學醫的過程當中,他總是比她勇敢、比她堅強,以各種方式激勵她往前邁進。
他就像一堵寬厚的高牆,保護著她。
如今,這堵守護著自己的高牆卻逐漸在坍塌當中。
她用力地摟住他的胸膛,想給了溫情的安慰,想給他力量,想告訴他,他永遠不會是一個人。
不管未來變得多糟,她會陪著他挨過這一切。
因為,她是他的妻子。
她對他們的愛有責任。
她想保護他,如是同過去十年,他默默地守候她。
她把臉貼靠在他的胸膛,發現自己的知覺與他緊緊相接,甚至感覺到他的痛苦與無助。
「開瀅……」他揉撫著她的背,用力地摟緊她。
「子拓,記住一件事,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事,你永遠不會是一個人,我都會陪在你的身邊。」她柔聲地承諾。
「謝謝你。」湛子拓放開她。
她望著他的臉,說道︰「痛不痛?他們除了你的臉,還打了哪里?」
「肚子也挨了幾拳。」湛子拓回想到自己走出手術室,去到病人等候區宣告爭救結果時,死者的家屬們擁了上來,把他壓制在地上拳上腳踢,要不是其他的醫護人員及時將他拉開,受的傷會更重一些。
開瀅撩起他的襯衫,瞧見他的胸膛有著瘀青與紅腫,一把怒火燒了上來。
「他們太過份了,羊水栓塞癥又不是醫師的醫療疏失,他們憑什麼打人呢?」開瀅又氣又心疼。
「他們的親人過世,心情難免激動了一點。」湛子拓無奈地說。
「真的太過份……」她眼眶一熱,兩行淚水滑過臉頰,忍不住抱怨道︰「醫師是人並不是神,但大部分的人都對我們懷抱著太多不可能的期待,期望我們做出神的事情……」
她愈說愈難過,眼淚愈流愈凶。
「好了,不要哭了。」湛子拓心疼地捧起她的臉,拭去她臉上的淚水。
認識她超過十年,她掉眼淚的次數屈指可數。
看她為他氣憤難平,他說不感動是騙人的。
她吸吸殷紅的鼻子,打開藥袋,取出藥膏,輕輕搽在他的臉上。
「護理長說你今天的門診由李醫師代診,接下來的事怎麼辦?主任有給什麼指示嗎?」開瀅關心道。
「主任擔心死者家屬會到門診上鬧,所以在案子結束前,希望我先停診一段時間。」湛子拓繼續說道︰「院方則希望我盡快向家屬召開醫療說明會。」
「我可以看一下昨晚的病歷和生產紀錄嗎?」開瀅問道。
湛子拓起身,將桌上的檔案夾遞給她。
她翻閱,細細研讀死者的病歷報告、生產紀錄和急救過程,各方面均找不到疏失。
「現在我們研判死者是因為羊水栓塞而導致心肺機能衰竭死亡,從病歷上看來也是如此,但要是家屬不接受,執意咬定是你的缺失呢?」她提出疑問。
「那就得說服家屬做病理解剖。」湛子拓說。
「病理解剖……」她喃喃低語,台灣人有保留全尸的傳統,一般人根本很難接受親人死亡後,再進行解剖的事。
湛子拓對上她陰郁的臉龐,多少也明白她在擔心什麼。不會有人願意讓自己死亡的親人,在解剖台上再死一次。
「子拓,我相信你是一個好醫生,不管未來變得怎樣,我都會跟你一起面對。」開瀅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窩上。
「開瀅……」湛子拓用力地摟住她。
「記住,我們是夫妻,有苦一起吃、有難一起當。」她捧起他的臉,在他的唇上輕輕印下一個吻。
她溫柔篤定的承諾,為他疲憊的身心注入了一股力量。
以往兩人安穩地在一起生活時,只感覺到愛情的甜蜜與愉悅,但這一刻,湛子拓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開瀅給他的感情遠超過自己的想像。
他想起了兩人在婚禮上的結婚誓詞——
愛他、安慰他、尊重他、保護他,像愛你自己一樣。
無論他生病或者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于他,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原來在平凡的生活中,他的妻子一直默默地實踐著愛的奧義,守著要讓對方幸福的承諾。
他捧起她的臉,吻住她的唇,將內心的情感全化成一波波的熱吻,傳遞到她的心間。
第8章(2)
湛子拓為死者何子芳的家屬召開醫療說明會時,開瀅特地抽空出席參加,相關醫護人員也都上台做了詳盡的病歷報告,但何子芳的家屬並不接受這樣的結果。
會議席間,開瀅注意到何子芒的雙親只是默默坐在講台下掉眼淚,兩個老人看起來很老實忠厚,介他們的女婿張凱則是在湛子拓做完的報告後,將病歷摔在地上,揚言告到底。
之後的一星期,張凱不斷地到醫院找湛子拓的麻煩,在醫院大廳撒冥紙、在停車場對著兩人的座車丟雞蛋抗議、在知名網路社交網站成立專屬頁面,大剌剌地寫上「殺人醫師湛子拓」簡直就是未審先判。
湛子拓在接受醫院停診的這段期間,找了一位當兵時期的好友——專門從事醫療訴訟的詹律師,商量案子的結果。
是夜,他與詹律師出了事務所後,兩人相約到鋼琴酒吧喝了點酒,直到晚上十點多,他才搭著計程車,帶著幾分酒意回家。
他掏出鑰匙,推開大門,在玄關處見到了一盞燈。
婚後,她總是記得在客廳里為他留一盞燈。
面對那一盞溫馨的桌燈,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無能與軟弱。
「子拓,你回來了……」開瀅穿著一襲淡藍色睡衣,趿著拖鞋,由書房內走出來。
「嗯。」他點頭,將外套擱在沙發的椅背上。
她走向他,嗅聞到一股淡淡的酒味,微微地蹙起眉。
「我剛打了好幾通電話給你,但沒有人接……」開瀅知道他這段期間承受著莫大的壓力,令她于心不忍。
一想到張凱公然在網站上指責湛子拓是殺人醫師的事,她就氣得渾身發抖,卻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