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美人的寢房雅致典雅,有趣的是,除了一張置著文房四寶的桌案外,觸目所及之處,全都擺著書。
滿屋書香,由她身上斯文的書卷氣看來,不難想象她愛書的程度。
包甚者,或許她可與翔韞同列書痴之名。
在騰鐸忙著打量的同時,善若水躺在榻上,偷偷將他挺拔結實的身軀納進半張的水眸當中。
他在看什麼?為什麼剛毅的臉龐盡是她無法理解的沉思。
正當善若水想睜大眼再看清時,騰鐸卻突然回身,嚇得她趕緊閉上眼。
騰鐸回過神,清亮黠黑的眸子瞅著榻上縴弱柔美的人兒,他微勾唇,心里有了主意。
翔韞三番兩次提起秋美人,應該對她印象不差才是。
假若秋美人只是因為命運乖舛而被賣進青樓,那出淤泥而不染的她最適合翔韞。她的「菊香柬」應該是給翔韞,不是給他。
同樣愛書的他們,應是可以在一起吟詩作賦,共享同讀之樂……
善若水悄悄轉頭偷瞄他一眼,因為他凜眉沉思的模樣,心里的不安漸漸加深。
「你……要走了嗎?」
沒想到她會那麼快醒來,騰鐸斂眉沉思了片刻才道︰「正巧,我有話同你說。」他的行事向來果斷,就連這一回也不例外。
面對他出奇平靜的神情,善若水心一沉,啟唇問。「將軍想同我說什麼?」
「你為何會淪落到青樓呢?」
善若水怔了怔,對于他提出的疑問,有些意外。
「不想說也無妨。」眼底落入她遲疑的神色,騰鐸不以為意地聳了聳寬肩。
他相信,若他真有心知道,沒有什麼是查不出來的。
唇邊蕩開一抹幾不可辨的淡笑,善若水樂觀地想,他會這麼問,是不是代表,事情並不似她所想的那般,一切都還有轉圜的余地。
「若水的身世與一般淪落風塵的姑娘無異,將軍若真想听,若水自然會說。」她輕抿著唇,緩緩撐坐起身子,柔順地開口。
那一段過往是她盡量不去回憶的,不過……如果可以用這段心酸的過往逃離青樓,贖一段未來,似乎還挺劃得來的。
「不強求。」在她淺愁流轉的清澈水眸中,他讀出了萬般無奈。
泵且不論她的哀傷是真是假,那一瞬間,騰鐸覺得自己是個殘忍的人。
善若水迎向騰鐸依舊冷淡的臉部線條,倏然一笑,千愁萬緒全壓在笑靨之下,語句卻緩緩溢出。
「我的家鄉在濟寧附近的一個小城鎮,在我十歲那一年,家鄉發生了旱災,收成無幾,日子過得苦厄困頓。我爹是個九品芝麻官,見官府的賑糧遲遲未發下,于是便親自前往山東視察情況。
後來听說賑糧被山東的大官給私吞,而我爹這一去就沒再回頭。有人說他被大官給謀害了,也有人說他在半路被山賊殺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根本沒人知道。
之後,後娘見生活真的過不下去,為求生活只好帶著我和繼妹們到京城投靠親戚。當時四季夫人正打算再栽培四藝花娘,後娘一得知這消息,就憑著一張嘴,高價把我賣到四季樓……」
騰鐸凜著心神,仔細听著她幽幽的低訴,想看出她的言行舉止間是否有作假的成分。
卻沒想到,思緒一落在她身上,他向來堅定的意志,竟輕而易舉地被她的過往給撼動。她用平淡、不帶情緒的語氣訴說自己的過去,反而突顯了她蒼白柔弱的外表,惹得人無法不心憐。
如果這也是她博人同情的手法,他不得不承認她高明的手段。
「我知道了,我同意擷菊。」騰鐸深吸了口氣,讓人瞧不出情緒地沉聲開口。
善若水芳心遽動,她驚愕地眨眼,為他率然的答案感到詫異。「將軍你……」
善若水的話甫落,騰鐸下一句話立刻澆熄她心中的冀望。
「這之後我會安排你的住所,再幫你物色良人。」
善若水怔了怔,倏地唇邊蕩出一抹自嘲的淺弧。「到頭來,將軍您還是瞧不起我。」
他凝著她,發現她臉上因為喜悅而染上的紅霞陡褪,紅潤的臉兒在轉瞬間已經毫無血色。他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冒犯姑娘。
「沒關系!若水有自知之明。」善若水輕垂眸,語氣仍是幽幽淡淡。
打從騰鐸出現開始,她的心緒便因為他的一舉一動忽高忽低。
她又怎麼會知道,騰鐸這鐵錚錚的漢子,竟不像一般男人輕而易舉便醉倒在她的石榴裙邊呢?如今如意算盤失了準頭,她該怎麼辦?除順應天命外她又能如何。
「騰鐸只是一介武夫,如果在言談之間冒犯了善姑娘,還請姑娘見諒。」善若水突然低落的思緒讓他有種手足無措的惶然。
眸底映入騰鐸懊惱的神情,善若水發現……她喜愛他呀!是一種連她也無法理解的深刻愛戀。只是縱使她才高八斗又如何?潔身自愛又如何?光出身青樓此點就足以讓人退避三舍,大作文章了。
就如同未遇見魏嵐心前,那些書販見著她時,臉上鄙視的模樣……她懂,卻無法不難過。怪的是,當時所有的情緒加起來卻比不上此時的心酸與沮喪。
像騰鐸這樣出類拔萃的男子,不會娶她這樣的一個女子,她懂,但也不甘。
「將軍沒有冒犯若水,既然將軍無意擷菊,我也不好強求,也許這就是若水的命。」她扯開澀然的淡笑,卻抹不去語氣里的酸澀。
「你不滿意我的安排?」他以為,幫她贖身,再為她挑選蚌好歸宿,對她是最好的安排。
「將軍這麼大的恩惠,若水還不起。」善若水突然有種身為「商品」的萬般無奈。熱意悄悄模糊了雙眼,她的視線逐漸蒙。
她不能落淚、不能落淚吶!
沒料到她會有此舉,騰鐸愣了愣,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善若水的意思是……不要他替她贖身嗎?
「難道你喜歡這樣的日子——」話一出口,騰鐸就後悔了。
待他問清她的身世後,連他自己都沒弄清,他為善若水贖身的動機是為自己還是為翔韞。
善若水听得出來,騰鐸的話不是嘲諷,只是疑問與不解,但瑩白的小臉還是無法掩飾受傷的感覺。「若水不懂,由將軍替若水贖身再幫若水覓良人出閣,和由四季樓價高者得賣出的涵義有什麼不同,傷人自尊的是人性,不是銀兩。」
她的話連同她臉上稍縱即逝的受傷神情,讓騰鐸感到莫名懊惱,這並非他的本意!
語落,善若水光著腳下了榻,為他倒了杯菊水。「若水今天以菊水代酒,謝將軍的救命之恩,而發給將軍的‘菊香柬’也不作數。」
握住他麥褐色的結實大手,善若水將盛著菊水的瓷杯塞推進他的掌內後,悲冷地先飲下自己杯中的菊水。
騰鐸抿唇無話,眸光瞥過她的指,心里震懾不已。
善若水的手指修長,溫潤白皙幾近透明。
當她硬把杯子塞進他手中時,那冰冷潤軟的縴軟十指包覆住騰鐸的大手,將屬于她略冷的掌溫沁進他的心窩。
仔細地將善若水欲落淚卻牽強含笑的淡愁納入眼底,騰鐸的心沒來由的一痛。
這樣一個女子,激起他濃濃的保護,教他如何不憐?
她的聰穎嬌美、縴細柔軟,是那種會讓男人想要捧在掌心、細心呵護一輩子的女人。
「給我幾日的時間考慮……」
這一夜,騰鐸說了許多這輩子未曾想過、說過的話。
而他會為這樣一個女子興起憐憫之心,更是他始料未及的……
第五章
雖然秋美人並未同意他的做法,但騰鐸始終認為,贖下善若水,再為她找戶好人家的做法對她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