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對鐘浩印象深刻,認定如此忠心的將軍,正是難得人才。那時太後對朝政頗有影響,鷲駕之功又是明擺的,于是半年之內,鐘浩官職一升再升,五個月後已升到了一等驃騎將軍,封忠勇伯。此時的鐘浩,儼然是朝中新貴,前途不可限量。
他年已二十四,卻尚未娶妻,當下便有權貴富豪遣人做媒,然而鐘浩卻總是以各種理由推托,平日只是盡忠職守,除了軍中相識,從不與朝中權貴交結。
武衛明暗暗點頭,鐘浩此人果然深諳韜光養晦之道,以軍權為盾,遠離宣爭,嚴守中立,則上位者自然倚之信之,旁人也很難疑之害之,不過,他不肯娶妻,真的只是自保之道嗎?隱藏在名位、權勢、功業之下的,是否還有一個周婉倩呢?
但當時的周婉倩不但是公主之尊,且即將完婚,而且對方是丞相之子,亦是青年顯貴。對于那時的鐘浩而言,周婉倩實如水中月鏡中花,絕無攀折之望。
有人會因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而舍棄青雲之路嗎?
武衛明的心,一疑,一驚,在一痛。
其實,以此時的武衛明之心,度當日鐘浩之月復,實在是一件頗為尷尬的事。可就算是自找苦吃,他也一定要一樁樁一件件弄個清清楚楚!
情關難過,古今皆然,非獨他一人。
正待再看下去,就听書房外有僕從高聲稟報,「主子,沂園有急事稟報!」
武衛明不由心頭一震。沂園?難道是周婉倩出了什麼事?如今在他心中,已完全忘了周婉倩是鬼這回事了。
快馬來報的侍衛叫林瑞,一路疾馳還有些喘息未定,一邊說一邊滿懷激憤。
昨夜寅時,以為侍衛兄弟巡查時竟被惡鬼所傷,眾人聞聲協助,那惡鬼卻已經竄逃,傷者垂危,總管一邊延醫,一邊派他回報。他久隨侯爺,多見侯爺談笑問人鬼灰飛煙滅的氣魄,可這不開眼的鬼魅竟在太歲頭上動土!
武衛明臉色沉凝,冷哼一聲,「知道了。來人,備馬!」
居然真的有惡鬼?!那本女鬼不會有什麼事吧!
自從前日夜里驟下暴雨,之後數日一直陰雨纏綿,今天好不容易放晴,但路上仍舊泥濘未干,不免拖累馬速。
林瑞催馬緊跟在武衛明身後,心中納悶,問清受傷兄弟的情況,侯爺已叫人備齊了一干藥物帶上,看樣子不是沒救,但侯爺臉色這麼難看,明顯在擔心著什麼……難道那惡鬼真的神通廣大,連侯爺也覺得辣手不成?
思忖間已到沂園,武衛明先去關切受傷的侍衛,開出方子,交代用法——事涉鬼魅,武衛明的見識豈是尋常大夫能及。
看傷之事一了,他就往後園走去,林瑞要跟上,卻被他喝止。
武衛明孤身一人一路行去,固然心急如焚,卻也不免有點忐忑。
懊怎樣去面對周婉倩?她擺明當他是上輩子的老情人,自己可萬萬不能糊里糊涂認了!可偏偏心里放她不下……想到這里,就覺得窩囊,他武衛明做事,從來沒有像今次這般優柔寡斷過!
見到她,第一句該怎麼說?臉上要有什麼樣的表情?姿態要如何擺才不會暴露他的心焦……一路拼命想卻一個問題也想不明白時,他雙腳已踏出竹林,閑雲閣已在眼前了。
那個笨女人現在應該在閣里吧。
什麼?!那個白色人影是什麼?他揉揉眼楮,確定自己沒眼花看錯。
真的是周婉倩!武衛明什麼也沒想,直接沖了過去。
溪流之旁,白石之畔,周婉倩嬌軀委地,青絲覆面,眼眸緊閉,冰冷如同一具尸體,臉上的表情卻極難形容,是悲哀到極點的沉靜,絕望到疲憊反變得安詳。
那是一張死寂的臉,是他曾在戰場上看過,戰敗將死的士兵,生而有憾所流露出的無奈神情。
他抓住她柔軟冰冷的手腕,不由自主地打個寒顫,沒有脈搏,沒有生機……
周婉倩,她死了嗎?
胸口劇痛,幾乎悲痛哭泣的武衛明總算及時想起——周婉倩是鬼,這一切是正常的!
集中全副心神,他終于感受到圍繞在周婉倩四周的一絲絲陰氣,而這陰氣正是她仍然存在的證據,身為鬼魅的周婉倩是沒有實際形體的,如果魂飛魄散,這個身體自然也灰飛煙滅,既然還能凝神為體,那麼她應該沒什麼要緊。
那她到底為什麼昏迷不醒?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下來,金色的光芒在周婉倩臉上跳躍,更襯得她的臉龐潔白如玉,他微微晃了晃,她也微微而動,一雙藕臂竟像要消失似的轉為透明……
白痴!武衛明跳了起來,幾乎要痛罵自己。鬼怎麼可能在大太陽底下活動自如?她這個樣子,分明是被陰氣侵蝕所導致的!
抱著周婉倩奔進閑雲閣那間暗無天日的房間,小心翼翼將她安置在榻上,武衛明坐在她身邊,握緊著她的手等待,可一盞茶,一炷香,一個時辰過去,她卻根本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武衛明開始心慌,覺得攥在手中的柔荑仿佛輕煙般隨時可能消散,他在顧不上什麼矜持什麼猶豫,手上用勁,急促喊道︰「你快點給我醒過來!我還沒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听見沒有?!快點醒過來……好,就算你當我是你老情人我也不計較了……喂!」
周婉倩眼皮微微動了動。
他一下子屏住呼吸。
長睫眨動,明眸微啟,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
「鐘……浩……」
武衛明臉色一寒,眼光一冷,「你給我閉嘴!」
居然還真又把他當做老情人!
第5章(1)
周婉倩醒了。
當武衛明毫不掩飾痛心與焦急的容貌映入她眼簾的那一刻,已經瀕臨死亡的心剎那活了過來,以至于吼中哽咽,生離與死別之痛,她再也不願嘗試。
「好了,說吧,你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無緣無故就倒在外面?你不知道鬼見不得日光嗎,要不是我回來及時,你早就魂飛魄散了!」武衛明松口氣的同時,疑問又上心間。
她淚眼婆娑,顫著唇道︰「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那夜武衛明負氣而去,她看著他絕塵離去,將她的呼喚置若罔聞,那一刻,在她的心中,天地都已翻覆,自己仿佛被拋棄在瓦古的荒蕪里。
她找到他了,找到鐘浩了!可他不記得她、不認得她,他,早已忘記她!
他離開她,再一次舍棄了她!
恍惚中她搖搖晃晃地回到閑雲閣,往常幽靜宜人的園,看在她眼中卻與幽冥並無二致,她依舊孤獨,形影相對。
下意識的握緊手,手心中硬硬的,低頭,那玉香圓赫然在目。當年她親手贈與鐘浩,作為定情信物,而今四百年後,又是他親手擲還于她……
四百年間,種種折磨,無數心痛,堅持的一股執念,在武衛明那陌生,憤怒,不屑的眼神里瞬間風化。
右手撫上自己的左胸,如果她是活人,想必也該是空空洞洞了,但是,明明只是一具冰冷的虛幻形體,為何還會感受到比當年還要痛苦的傷心絕望呢?
是一種希望自己從來就不曾存在的痛苦……
如果上天真有憐憫之心,就讓她徹底死去吧!不要做人,不要為鬼,只求灰飛煙滅。
當大雨傾盆而下時,她已倒于地,再無知覺。
「你以為我不要你了,所以自己尋死?」武衛明听完,心頭驚怒。
那日他拂袖而去,到今日趕回沂園,中間足足隱了四天,這女鬼就一直在外頭發呆,想著想著就想不開了?!算她命大福大,前三日一直是陰雨綿綿,今天才出了太陽,若是在陽光下曬足四日,她早就灰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