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鐘浩是吧?」秦廣王翻翻手上的生死簿,心情很好地說,「今日輪到本王座下的全是些餓鬼邪魂,作惡多端面目猙獰,弄得本王心情惡劣,現在總算有了一個忠烈之士。嗯,你運氣不錯,本王今時對你額外開恩,有罪寬赦有求必應。你叫鐘浩是吧……喂!」
底下的男人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整個人如同他身上的盔甲一般冰冷剛硬。
「陛下。」一旁帶他來的鬼差趕緊上前稟報,「他喝過孟婆湯,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孟婆湯?」秦廣王皺起眉頭,「這人是大燕皇朝的驃騎將軍,護國殺敵、盡忠捐軀,簿子上明白寫著,此類忠烈之士,神鬼亦有褒獎,並不需在醧忘台飲孟婆湯,怎麼會有這種差錯?難道是你失職?」
「不不不……」鬼差忙擺手,「不關小人的事!是這人自己搶著喝下孟婆湯的!」
「唔?」秦廣王微微一愣,仔細打量著面前的男子,默默凝神片刻之後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對凡人來說果然是不堪忍受的恥辱,你想忘掉也無可厚非。不過這樣一來,你卻欠下別人一段情債。本來你可以直接成神,不必再入輪回,如今有債未償,這就很麻煩了……」
他想了一想,「算了!本王說過今天額外施恩的,這樣吧,你先在本王座下做護法使者,過段時間我自有安排,總之免你在地獄受苦。」
男子默默一躬身,魂魄隨鬼差離去。
秦廣王招手喚來身旁侍從,吩咐道︰「你去前面查一查,若是有個叫周婉倩的鬼魂到來,引她至本殿發落,本王替他們了結前生冤孽,讓他們各自回歸本命。」
說完,他滿意地拍拍生死簿,高聲叫道︰「下一個!」
那個叫周婉倩的女子,陽壽已盡,魂魄數日內便該來到此地,只要把她叫來殿前與鐘浩一會,便算了結了前緣,那鐘浩自然可以去封神台領受天表,跳月兌輪回,而他秦廣王功德圓滿,皆大歡喜。
秦廣王身為幽冥之神,司掌鬼魂功過賞罰,然而法力神通如他,居然也會有失算的時候。
一天、兩天……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十年、百年……奉命辦這項差使的鬼卒竟始終未能接引到那個叫做周婉倩的魂魄!
周婉倩已不知自己到底在冥河邊游蕩了多長時間。
離開醧忘台之後,她再也不敢接近那里。她絕不就這麼飲下孟婆湯,從此忘卻陽世的一切!
發現自己已經死去的事實之後,她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即便死去,她也要等到鐘浩!這是他們的誓約。
然而,她始終沒有等到他。
即使在時間已經毫無意義的冥界,她等待的歲月也已經太長久了。他說過,即使是死,兩人也要在黃泉路上尋覓到彼此再次攜手,那麼,已經過了這麼久,凡人的壽命早該終結,他為什麼還不來見她呢?難道他忘記了他們的約定?
整日在冥河邊徘徊等待,眼前總是昏暗陰慘的景象,耳旁听見的也只有淒厲的鬼魂哀號,一邊在千萬幽魂中苦苦尋找鐘浩的身影,一邊還要提心吊膽地躲避巡邏抓捕游魂的鬼差,以執念支撐自己的周婉倩實在已經疲累至極。
慢慢地,希望變為失望,失望化為絕望,死前那一幕不斷在腦海里重現,極度的絕望終于醞釀成某種懷疑……
當日,到底那群逆賊是怎樣找到她藏身的暗道?
歷來皇宮內院都有逃生秘道,位置與入口是最高機密,知曉者寥寥無幾。
當日一片混亂,宮人死的死、逃的逃,能夠找到暗道的皇宮侍衛,除了父皇身邊的親信,就只有鐘浩了,而那些侍衛護衛父皇已先一步逃離京城……她臨死之前,親耳听見叛軍說「果然在這里,那小子倒不敢騙咱們」。
這個人,到底是誰?
會是鐘浩,她的愛人,她發誓與之同生共死的男人嗎?
懷疑與怨憤交織,周婉倩覺得自己快要被逼瘋了。站在翻滾洶涌的冥河邊,她無數次涌起一死了之的沖動,然而,既已身為鬼魂,又怎麼可能再死第二次?此時她所感受到的煎熬與痛苦,竟遠遠超過當日自絕的那一刻。
抬頭望向遠處旗幡下的醧忘台,那里,只要飲下孟婆湯,一切痛苦都會消失了吧……
多麼大的誘惑……但是,她不甘心!
這麼漫長的思念與等待,所有希望、失望、絕望、懷疑、怨憤……最後統統化作唯一的念頭,她一定要找到他,問他一句——「你,為什麼失約?」
只是,她要怎樣才能找到他?
第1章(2)
表差第一千零一次哭喪著臉回來,這一次,他還是沒能找到那叫周婉倩的鬼魂。
當差這麼久,他還沒有哪次像這次一樣失敗,從滿腔熱情到窮盡耐心,直到如今的氣急敗壞,令他大著膽子向秦廣王發起牢騷。
「陛下!小人已經等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見著那個周婉倩,莫非是拘魂的差人失職,令她滯留于幽冥之外?」
秦廣王「哦」了一聲,一臉困惑地重復一次,「周婉倩?」天天處理上萬魂魄,他幾乎記不起這個名字了。
皺眉思索,他半晌才恍然,「那個死于戰亂的寧雅公主啊!居然還沒到這里嗎?算了,這件差事你不用做了,你也做不了,去給本王把鐘浩叫來。」
鐘浩,如今的護法使者,听召來到殿前。
「陛下何事吩咐?」
秦廣王食指輕點,置于殿前的照世鏡亮了起來,鏡面由模糊而漸漸清晰,波紋中慢慢顯出一個女子的面貌身影。她正徘徊在冥河岸邊,注視著河水出神,眉宇間幽怨哀愁,神色憔悴蒼白。
鐘浩的心猛然跳了一下,這名女子的面貌莫名令他覺得激動。
「你可認得她?」秦廣王不動聲色地問。
想了又想,鐘浩搖頭,「回稟陛下,不認得。」即使那種激動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但不認識就是不認識。
「不認得也沒關系,」秦廣王若無其事地說,「她本是大燕皇朝末代公主,死于戰亂,魂魄來到幽冥已有百余年,卻始終不肯過奈何橋,當然也就無法輪回轉生……」
隨著秦廣王的娓娓述說,鐘浩心跳越發激烈,卻也更令他不解。他成為陛下的護法使者已有百余年,雖未成神,卻也早已斷絕七情六欲,今日竟不知為何對這個陌生女子起了一絲憐念,彷佛曾經與她有過什麼牽連似的……
「……你去把她帶來本王面前吧!」
「我?」鐘浩一怔,回過神來,「陛下,冥府游魂一向自有鬼差專責拘禁,我……」越權行事,不太好吧?
「拘禁?」秦廣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玉露,微微一笑,「所謂孤魂野鬼,即是不肯遵我幽冥戒律過醧忘台飲孟婆湯。這些鬼魂多半是因為心願未了,尚存僥幸與期望,但是在無休止的等待之後自然會絕望,心志松懈乃至化為烏有,那些魂魄自身已放棄執念,此時鬼差再去拘禁即可。可惜凡事自有例外,有些魂魄始終不肯放棄執念,心念太強,鬼差也無能收他。」
長久的執念……鐘浩不禁再度看向照世鏡中的那名女子臨水垂淚、柔弱無助的姿態……她居然有堅持百年的執念,但到底是什麼樣的信念令她如此堅持呢?
他那如古井無波的心忽然起了波瀾,很想知道,她究竟在堅持什麼。
「遵法旨。」鐘浩一躬身,「但不知末將應該怎麼做?」他從未學過拘提鬼魂的術法,一向都是直接滅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