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容突然清醒了。
是的,她的感官能封閉了,卻恢復了她敏銳的內心知覺。
周圍的黑暗持續著,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手臂的皮膚一陣疼痛,不知被什麼東西劃破了。
應該流血了吧?她心里這樣想著,血液流過皮膚,卻詭異的沒有溫熱的觸感,她覺得自己的皮膚就像木頭那樣僵硬。
下個瞬間,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她的腦海,就像黑夜中最微弱的火光,悄悄的在她冰涼的心底點燃了篝火——
有人正在她的旁邊。
有人拂過了她的頭發,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有人正在對她低聲說著話。
那人是誰?是承安嗎?承安!
瘋狂的喜悅席卷了她,他沒有放棄她,甚至在她當著千萬人刺殺他之後,他也沒有放棄她!
她靜靜的臥在床上,看不見,听不見,但她此刻的內心就像是激昂澎湃的大海般,滿溢著狂喜和水漾的幸福。
澹容默默的對自己說,耐心的等一陣子,不要急,等傀儡的藥性過去,她就可以……
「哈,你可真會作美夢。」
突然有個聲音嘲諷的對她說,那個聲音闖入她的腦海,模模糊糊的,有如遙遠的草原上叫喊的回音。
雖然不夠清楚,但那熟悉的語氣卻已經足夠她分辨身分。
澹容只覺得渾身冰冷。「表姐……」
「你很吃驚?費盡力氣掙月兌傀儡,為什麼我們還能交流?」華英笑了,「雖然我們是表姐妹,但是別忘了,我們的身上都流著澹氏的血液,王族自從幾百年前就只和本族的人通婚,每一代每一代都是這樣,世上還有什麼樣的血緣會比我們澹氏更濃厚?我們的血混合在傀儡里,又有什麼力量能切斷我們之間的聯系呢?我的表妹。」
那聲音倏然接近,原來還是遙遠的回聲卻突然變得異常清晰,好像就在耳邊。
「不!」無盡的恐懼淹沒了澹容全身,她在黑暗中絕望的大喊,「不要逼我,華英!我不要再受你的控制,絕不!」
那聲音又漸漸的遠去了。
華英的笑聲變得有些淒涼,「為什麼那麼怕我,那麼憎惡我呢?自從你擺月兌傀儡控制的那個時刻起,已經沒有人可以再控制你了,無論我們的血緣多麼親密,我也只能遠遠的站在你意識的邊緣,像這樣嚇嚇你……」
澹容的情緒激烈的起伏著,周圍的黑暗就像保護的帷幕那樣圍攏,漸漸遮住了她的意識。
她模糊的想著,絕不要再做傀儡,絕不要讓發生過的事情再次重復。
不,絕不……
「絕不要讓發生過的事情再次重復?」華英突兀的笑了聲,「原來在你的心里,這麼在意那天刺殺的事情?你還真是愛他呢。」
「不許再偷窺我的內心!」澹容憤怒的反駁著,「我才不是愛他,我是……」
她的思緒忽然頓了一下,不自覺的停住了。
「哈,不是愛他,那又是什麼?」華英的聲音帶了那種說不出是嘲諷還是輕蔑的語氣。「從小到大,你就是這樣一個自欺欺人的女人,傲慢、虛偽,而且自以為是,為什麼偏偏你這種人會是公主?為什麼我的父親偏偏是那個愚蠢的男人?無論什麼好東西,漂亮的衣服、精致的點心、昂貴的玩具,甚至那個貼身奴隸,都是你的,我永遠也得不到!」
尖刻高昂的音調,說明她難以控制的失態了。
尤其說到「貼身奴隸」的時候,她的音調猛然繃緊,聲音變成斷裂的哽咽聲。
華英跪倒在監獄堅硬的地板上,捂住了臉,失聲痛哭。
凌亂瘋狂的意識,透過傀儡殘余的藥性傳入澹容的腦海。
澹容的心里滿是震驚,「你……原來你對他一直都……」
「是的!」華英的聲音猛地高亢起來,「我愛他!自從十五歲那年他救了我以後,我就愛上了他!
「我忘不了十五歲那年,他在果園救了我的那個下午。他扶著我回去的時候,我的心跳得好厲害,恨不得那條路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但父親打在他身上的鞭子也驚醒了我,我無數次的夢見他變成了騎士,溫柔的注視著我,對我說話,我在夢里笑著醒過來,就突然想起,他是個下賤的奴隸!
「我想忘了他,可是忘不掉,你總是帶著他在我面前出現,我幾乎要瘋了!直到閔領見到你同樣被他關起來,我終于平靜了。但沒想到……沒想到你還是不放過我,不知道你怎麼誘惑了他,竟然上了他的床!」
澹容倒抽一口冷氣,她從來不知道,溫柔嫻靜的表姐心里隱藏的情緒,竟然是如此瘋狂激烈。
「不是我誘惑他,」她低低的說,「是他……」
是他……即使恨著從前那個傲慢自負的貴族公主,也沒有忘記謹慎的保護她。
即使關在冰寒的牢獄中,也隨時記得送來保暖的棉裘;即使被當眾刺殺,也還是維護著她。
看似矛盾的種種舉動,鋒利強硬的手腕背後,隱藏的是含蓄的溫柔。
不是我誘惑他。
是他……愛我……
「住口!住口!不許你再想他!」
靶應到澹容思緒的華英,被激怒了。
她想用語言擊碎這個可惡的女人,但是她卻猛地想起了那個後花園的下午,纏綿的情事之後,澹容枕在那人的懷里沉沉睡去,那人低著頭,輕輕撫模著懷中女人的長發,竟然那麼溫柔……
痛苦咬嚙著華英的心,使她的心一寸寸變得冰冷。
「是你誘惑他,明明不愛他,卻把他綁在你的身邊,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法子,迷得他神魂顛倒,就連現在,他做了這個國家的王,竟然堅持娶你這個貴族女人做他的王後……」她的聲音突然冷靜下來,「我知道你這麼做的目的了,你是為了活命吧?為了活命,舍棄了一切屬于貴族的尊嚴,寧願低賤的活下去。哈!你這個卑鄙自私的女人。」
仿佛明白了一切,華英的聲音再次變得從容而優雅了。
不,不是這樣的。
澹容的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反駁著。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真正的想法。
但真正的想法又是什麼呢?她忽然覺得有點恐慌。
那是她心底的秘密,這麼多年,一直隱密的壓制在最底層的秘密。
「為什麼不說話?無話可說了?」華英冷靜下來的聲音,仍繼續在她腦海里出現,「你也不必絞盡腦汁的掩飾自己了,反正我都明白,現在,他們來殺我了。」
「什麼?」澹容的情緒閃過一陣激烈的波動,若非她的軀體受到控制,她一定會猛地坐起來。「誰要殺你?」
沒有人回答她,澹容的意識沉浸在深層的內心世界中,面對著周圍無盡的黑暗。
「表姐?」她有些驚惶的想尋找華英的意識,但沒有任何回應。
一陣尖銳的痛楚劃過她的腦海。
那是類似于鋒利的武器在瞬間刺穿,難以忍耐的銳痛。
表姐的思緒突然遮天蓋地的撲過來,在一瞬間彌漫了整個黑暗空間,在那個瞬間,澹容終于意識到,這是華英臨死前的最後掙扎。
她以為華英會放聲尖叫,但沒有。
華英的聲音一字字的傳人她腦海,「澹容,你記住,李承安是為了你而殺我。」
就像退潮的潮水,表姐的意識漸漸的消退、模糊,從她腦海中徹底的消失。
「表姐?」澹容遲疑的呼喚著。
沒有人回應她。
「承安?」同樣沒有人回應她。
澹容孤零零的留在那片黑暗中。
「承安。」她喃喃的叫著,「這里好黑……只有我一個人……」
只有她一個人了,所有她認識的人,父親、母親、叔父、舅父、哥哥,都不在了,現在,就連表姐也不在了。